一千五百年，于神灵的寿数相比倒是短，然而于玉卿上仙的年岁而言，可占了她神生的四分之一。

　　她脚下踩着湖边的湿土，虚浮无所依，正如她此刻的心。

　　长元领着她到了一间小厅，吩咐侍从们端来饭食。

　　几样精致的小菜，围绕着中间盛粥的盅，另还有两盘点心，及两副碗筷。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凡物，玉卿从中感受不到丝毫灵气。

　　长元道：“这些都是照我的口味做的，将就着吃吧。”

　　玉卿就着小菜喝了一碗粥，便弃了碗筷。长元只好吩咐：“将药拿来。”

　　玉卿神游着，闻言只是看了他一眼，好奇道行如他一般高的神灵为何还要喝药，却见长元端起药碗吹了两口气，递到她面前。

　　她犹疑着问：“给我的？”

　　长元笑着点点头。

　　因着身体虚弱，她的感官十分灵敏。这药确实是上上等的灵药，然而气味着实不太好。

　　她道：“这些药给平常神明吃了，或许大补，给神灵吃，反而糟蹋了。”神灵的体质与法力，可不是靠外物能补回来的。

　　长元却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用？”

　　玉卿本想苦笑一下，可是笑得不太成功。她只好苦着脸端起碗，深吸一口气立刻把药往嘴里灌。药一入口，她一个激灵，本能地撤开了碗，由于撤得太急，半碗药洒到了自己和面前的长元身上，另半碗，由于药碗脱手，打翻在地。

　　随侍的侍从们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是这反应，都被吓了一跳。长元公子还算淡定，施法清理了药渍，问：“怎么了？”

　　玉卿捋了捋舌头，确定还能用它说话，这才缓缓吐出一个字：“烫……”

　　长元呼出一口气，随即吩咐道：“再去煎一碗。”

　　“那个……公子……”小荷想提醒他家公子，用来煮汤的这味灵药云溪风荷只有三钱，全在打翻的这碗里了。

　　长元却不给他说出口的机会：“快去。”

　　小荷只好领命，去寻能够替代的药。

　　等待新药的间隙，长元带着玉卿来到藏书室。

　　藏书室是云溪风荷里少数远离荷花池的建筑，且建在上风口，窗户洞开时，通风便利，室内十分阴凉干燥，再用法术加持，正适合存放古书。长元公子从贴墙的架子上取下来一堆卷轴和竹简，放到靠窗的一张案几上。

　　玉卿信手拿起来一卷竹简，待看到上面的字以后，皱起了眉头。

　　“毕竟过了一千多年，很多字的写法都不一样了。”长元解释说。

　　岂止是有些不一样，是很不一样！

　　“这些是记载着西周到现在一千多年大事件的史书，竹简是凡人的记载，写在绢帛上的是天界的记载。有些记载可能不尽实，你也不需要全部看完，只要把这一千多年里发生的事情了解个大概就可以了。若不想看，我也可以念给你听。”

　　于是玉卿问：“周人是怎么写帝辛的？”

　　长元撇撇嘴：“商人怎么写夏桀，周人就怎么写商纣——哦，‘纣’是周人给他的谥号，不太好听。”

　　玉卿冷哼一声。

　　长元说：“那边架子上，还有一卷是商代遗民编写的史书，记了一些从帝辛登基一直到周成王逝世之间的事情——周成王是姬发的儿子。”长元觑了一眼玉卿的神色，问：“要看吗？”

　　玉卿却抬头看着长元，一字一顿地问：“姬发下令将我斩首，他弟弟亲自监斩，那么多神将在边上看着，谁有这等本事救下我？”

　　“……没有人救下你，”长元说，“是有人把你的残魂收集起来，并你的一条狐尾一起放到灵地去温养，你才能生出新的躯体。”

　　玉卿抬了抬手，想施法让一个卷轴飞到她手上，可是那个卷轴只是艰难地飘起，片刻又重重地落回原处。这弱得如同一个凡人的躯体，倒是同她临死之前那几年一模一样。

　　她活动了一下手指，问：“何必费这苦心，把一个应死者弄活？”

　　“有人觉得你应当要活着，那便好好地活着。”长元说，“我去看一看药煎好没有，你——先看看这个吧。”他将那卷商代遗民编写的史书交给她。

　　玉卿翻开看了一眼，这里头的字倒是她熟悉的。她合上这一卷，叫住了往外走的长元。

　　长元回过头来：“怎么了？”

　　玉卿问：“你是涂山氏那一支的吗？”

　　“唔，算是吧。”长元含混地说。

　　玉卿本是一只天生地养的小狐狸，虽是狐族最高神，庇护狐族这么多年，却与狐族内部来往甚少。唯一与她有一点交情的，就只有涂山氏了。她记得，涂山氏的眼睛都生得极好，略微一眯，就像是含着笑、含着情，一颦一蹙十分动人。

　　长元的眼睛在她见过的人和神里头，是顶好看的那一类，即使不笑的时候，眉眼之间也是迷离之中能叫人觉出笑意。第一眼见到他时，她就觉得他的眼睛极美，因此随口一问。

　　他答得含糊，她便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而是认真看起了手上的史书。

　　里面记载说，周代建立之后的十年里，殷商的贵族常会有反叛，主要以帝辛的两个儿子为首。

　　傻瓜啊，玉卿在心里说，当初你们父亲拼死护你们逃出去，是要你们好好活着。

　　有个婢女走进藏书室，见到她，犹豫半晌才上前：“这位……呃……”

　　玉卿随口道：“有苏氏。”

　　婢女随即称呼她：“苏姑娘。”

　　玉卿瞥了她一眼，懒得纠正，埋头浏览手中书册。

　　婢女道：“奴婢是想来问问您，是否需要茶水和点心。”

　　玉卿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仙婢见她一味埋头读书，也不敢再打扰她。

　　看完了这一卷，她又去翻其他的。长元把卷轴放下来的时候按照时间归了类，把离她最近的历史放在最上面，倒是方便了她阅读。有些段落还伴有红色的批文，字迹美观大方。还有一些，被刻意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四个大字：无稽之谈。

　　玉卿把卷轴和竹简对照着看，两相对比，更便于她拼凑出一段完整的史实。只是这样比较耗费时间，当长元端着一碗药进来的时候，她还只看到周幽王出生。

　　碗中的药气味与早间那碗有着极细微的区别。玉卿放下书卷，看着窗外日头西斜，想来他要挑出替代的药材并熬煮成形，颇费了一番功夫。

　　长元把药碗放到了旁边空着的小案上，见她看过来才说：“我特意放了凉，过来喝吧。”

　　玉卿在他的注视下喝完了药，刚放下碗，就见桌面上多了一道散发丝丝甜味的点心。她炖了片刻，拿起一块吃进嘴里，然后皱紧眉头。

　　她从前是三界之中受无数生灵景仰的神灵，也曾经以后妃的身份生活在殷商的王宫，吃过许多美食，这么甜的的东西，却是第一次见。简直像是用蜜糖裹着蜜糖做出来，一丝甜味以外的杂质也不曾有。

　　她看了一眼长元，却发现他吃得泰然，仿佛只是在吃寻常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