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成寿伯家的二姑娘嘲讽了苏玲珑几句,其余贵妇人都无甚话说。
用晚饭时,崔夫人特意拉着苏玲珑与崔六郎,嘱咐了不少事情。饭后住持亲自引崔夫人去看苏玲珑的厢房,崔夫人亲督乳娘与婢女收拾了床榻,这才放心离去。
住持又向苏玲珑交代了几句,都是要她照看好崔六郎,又说会叫小道姑们多照顾些。
因着崔夫人不在,阿英愤愤道:“何苦来这一遭!我们姑娘原是野杂种生下来的小杂种,怎配住持如此优待!”
住持变了脸色。
苏玲珑正想叫阿英住口,青青又在一旁补充说:“阿英只是在重复先前几位小师父的话,您宽厚仁慈,莫与她计较。”
“好了!”苏玲珑板起脸来,“今日之事,莫再说了。”阿英还要开口,苏玲珑又说:“不许告诉我祖父。”
阿英跑出房去打热水,面上仍是愤愤然。
住持向苏玲珑告了辞,匆匆离去了。
苏玲珑又转向青青,不消她开口,青青已先道:“姑娘放心,我不告诉老爷,也不会叫阿英告诉老爷。”
里间的崔六郎在乳娘与婢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衣服,抱着个插了花的瓶子踱出来,闻言便问:“为何不能告诉你祖父?”
苏玲珑看向崔六郎,面色稍霁:“有些话、有些事,说上一句两句就够了,再多说只会惹人厌烦。”
崔六郎点点头,将怀中花瓶递到苏玲珑跟前:“这是我今日采的花,送给你。”
苏玲珑道了谢,接过花瓶。这是崔六郎自己插的花,茎叶长短不一,一瞧便能瞧出一股子稚气在里头。苏玲珑将花瓶摆在案上。
阿英很快打了热水回来,看见这花瓶,“啊呦”一声,忙问:“小郎君从哪里拿的瓶子?”
崔六郎眨巴着眼,伸手指:“里间的小方桌上摆着的,我觉得好看,就拿了。”
阿英急道:“这是我们爷买给老太太的生辰礼,老太太故去以后老爷就不让动了。今次是老爷要让姑娘归家,才叫把花瓶也带上的。你怎么能——”
青青一把捂住阿英的嘴,不叫她继续说。
崔六郎听明白自己做错了事,看向苏玲珑,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苏玲珑拉着他,笑道:“花瓶本就是插花用的,不然,还要摆在那里停灰吗?”
“噢……”崔六郎吸了吸鼻子,就要往外走。
苏玲珑忙道:“你去哪?”
“去找我娘亲再拿个花瓶来。”
此刻外面风正大。苏玲珑赶忙去追:“你回来,六郎——小六!”
崔六郎忽然站住了。他在门外顿了顿,才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着苏玲珑。苏玲珑将他拉回屋内,他仍是呆呆的。
屋内,乳娘拉着崔六郎另一只手,与婢女看向阿英的目光满是责备。青青也把阿英拉到一边低声道:“你不能少说几句?”
直到在塌上坐下,崔六郎才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苏玲珑拆解头饰的动作停住了,良久,才说:“我也不知怎的,就这样叫出来了。”
她转头看向乳娘,乳娘道:“我们小郎君确实排行第六,可是家里人都是唤他六郎,从未有人唤过小六啊。”
崔六郎下塌,走到苏玲珑身边,忽然俯身抱住了她:“姐姐喜欢怎样叫就怎样叫,小六也很好听。我就当这是姐姐给我起的小名。”
苏玲珑拍拍崔六郎的手,示意他放开。崔六郎便顺从地松开手,回到塌上。乳娘和婢女服侍他躺下,随后又在塌边铺了地铺。
这边阿英和青青服侍苏玲珑洗漱,崔六郎侧躺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苏玲珑。苏玲珑换上了寝衣,走到塌边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崔六郎立刻翻身平躺,闭上眼睛假装熟睡。苏玲珑哑然失笑。
青青问:“姑娘,要点香吗?”
苏玲珑看向乳娘:“你们小郎君在熏香上可有什么忌讳?”
乳娘迟疑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我们六郎很少用香。”
崔六郎从塌上坐起来,向苏玲珑道:“蚊虫从来不叮我,我也不喜欢那些呛人的味道,所以不怎么熏香。”
阿英道:“怪哉!蚊虫也从来不叮我们姑娘。去年夏天我陪姑娘一起在池边上乘凉,我被叮得浑身是包,姑娘却一点事也没有。”
一旁崔六郎的婢女道:“不止呢,连鼠蚁蛇这些见了我们六郎也绕道走。”
“我们姑娘也是!”
眼看她们还要继续往下说,青青直接将她们推了出去,随后关上了里间的门。
乳娘问:“苏姑娘这便歇下?”
苏玲珑点点头。
乳娘便过来给她和崔六郎掖好被角,卸下纱帐,又吹灭了灯。苏玲珑注视着黑暗的床顶,听见乳娘摸黑来到塌边的地铺上躺下,很快发出轻轻的鼾声。
苏玲珑自己却睡不着。外面的风比先前又大了些,吹过门板与窗缝,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同鬼泣。她转头,想看看崔六郎怕不怕,却发现他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苏玲珑翻个身,与他面对面,压低了声音问:“你在看什么?”
崔六郎也压低了声音回道:“我也不止为何,一看见姐姐便欢喜。”
苏玲珑轻笑,忍不住伸手戳他的脸:“你这样的,长大了不知迷倒多少小姑娘。”
崔六郎抓住她的手,向她挪近了些,似笃定,又似承诺道:“我不会的。”
苏玲珑只是笑。
想了想,他忽然又开口:“你今年多大?”
“我十三了。”
“呀,比我大了四岁。”崔六郎话音听来有几分失落。
“早些睡吧。”苏玲珑道。
崔六郎便听话闭上了眼。
苏玲珑见他确实睡了,也才慢慢合眼。
两人的手,却还是抓在一起的。
屋外终于传来了哗哗的雨声。好在没有雷,不会搅人清梦。
半梦半醒间,苏玲珑听见崔六郎仿佛梦呓一般喃喃道:“你等等我——”
这一场雨直下到丑时初。雨停之后,空气透着股寒凉与清新。
外间,青青起身,给身边的阿英和两位一个侍女施了熟睡的法诀,然后才下地来。她恢复了青年女子的模样,穿墙而出。
外面的一处小廊上,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她走过去,两个身影便清晰起来,左边那个是青年人的模样,她认得,是服侍在凌霄殿一位仙官,叫狄乘风;右边那个是中年人的模样,蓄着黑色长须,正是冥府往生殿的主簿。
狄乘风道:“青云仙子,我就觉得像你。”
青云仙子笑道:“如此看来,屋里睡着的那位就是长元公子了?”
“正是。”
“公子不是在玉卿上仙往生当日就向玉帝请求下凡了,怎么到现在才九岁?”
“唉——”主簿长叹一声,“玉帝要我们写完命簿交与他查看,看完以后他再修改,来来回回修了快十次,玉帝这才满意。”
青云仙子好奇:“最后修出来的命簿是什么样?”
主簿又是一声长叹:“惨哟——”
一旁的狄乘风也苦笑:“幼年丧父,少年丧母,青年丧妻,中年丧子……”
青云一时不知道面上该用何种表情了。
主簿又说:“玉帝在我们起草命簿前还交代了,公子的凡人身份,不可太高,以防他掌权干扰人间事;也不可太低,他若趁乱世从底层拼杀,兴许也可如汉高祖一般。”
青云道:“如今这身份还不算高?”
主簿道:“他生在清河崔氏,却不是嫡支,虽是家中幼子,但上头已无嫡兄。将来袭了爵,便有家族的担子压着他,几个庶出兄长时刻盯着他,反而不能叫他有异动了。”
狄乘风好奇:“玉卿上仙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她生在雍州,如何来了平城?”
青云看向主簿,不满道:“亏的西王母特意让青鸟去往生殿关照过,要玉卿上仙在凡间少受些苦。你们倒好,写的这是什么命簿?”
狄乘风问:“怎么了?”
青云也是一声长叹:“她现在这个身份的父亲,是苏家一个高官的外宅子,从前一直养在雍州,成家亦是在雍州。本来他们过得不错,可是上仙一出生,她那个凡人母亲就难产死了——”
“这不能怨我们,”主簿道,“命簿上可没写这一条,是那女子福薄,承受不住神灵降生的气运才死的。”
神灵投胎,莫说于凡人,便是于神明而言都是大气运,若是本身福气太薄,压不住这气运,死伤是难免的。青云仙子自然知晓这事。她只是不满主簿这态度:“那上仙的凡人父亲和祖母也是因为福薄?”
“这倒不是,”主簿说,“他们的死亡是命簿上写了的。”
青云道:“本来母亲还在,上仙多少有个倚靠,可是现在母亲不在了,父亲一死,上仙就成了孤女。她祖父只好把她接到平城来,现下正想法子让家里那位松口,把上仙接到府里入族谱呢。”
狄乘风闻言亦是叹息。
三人又聊了一会,直到天将明,才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