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歌迅速埋下头,掩藏她再也憋不住的幸灾乐祸。似乎终于意识到让叶远阳一人收拾有些不妥,她将小白从肩头摘下来放在案上,加入叶远阳。
除了小白非要与孟歌形影不离的脚步声,净室里依旧静悄悄,不知为何,孟歌却突然觉得这安静与之前相比,微妙地有所不同。她抬头看向叶远阳,发现他正看着她,目光深远氤氲,嘴角微微含笑。
“你笑什么?”孟歌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脱口而出心中质问。
叶远阳的眼皮跳了跳,眼神转向别处:“没什么。”顿了顿,又道:“你继续抄写,我来收拾就好。”
他的眼神坚定且不容拒绝,孟歌耸耸肩,欢欢喜喜地从善如流。
但注定今夜不是一个顺遂的夜晚。肩膀毕竟与树枝不同,再加上小白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似地睡得忘乎所以,以致它两次三番从孟歌肩头砸下来,直直地落在正在抄写的纸上,砸醒了,它便闭着眼飞回去,没醒就翻个身接着睡。
最后,连孟歌都觉得面上无光,气弱地强辨道:“它挺精明的,就是身强体壮不在乎而已。”
叶远阳素来寡淡的脸色,微妙地丰富起来,他看似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指着那张将近写满,却不幸洒落墨汁的纸,“弄脏了,重抄。”尾音却难以察觉地微微上扬。
看着孟歌敢怒不敢言地怏怏换纸,他悄悄别过头,抿嘴笑了笑。不经意扫过墙上的水墨画,眼神一滞。他走上前,摸摸画上新添不久的细长伤口,平缓舒畅的眼神如潦水深积的潭水般深沉凝重起来——鱼梁众多规矩里历来执行得最彻底的一条便是——不解兵器不得入藏书阁一步,当时孟歌虽然下意识地拔剑,但其实手中根本没有剑。
只是灵光乍闪,孟歌便足以断定叶远星与叶远阳之间有猫腻。
回想第一次开始夜间活动,恰巧碰见叶远星,当时他就是从叶远阳的远林苑中出来。之后每晚碰面,他也都是从远林苑出来。最近,叶远阳连晚膳都不用,下课后就直奔自己的小院,而且据盛轻旸和扬氏兄弟所说,这几日回寮舍时,每每都看见叶远星从通往远林苑的那条山径下来。
趁着午休时间,孟歌悄悄甩掉同伴,潜行至藏书阁。找隐兽一事还是没有半点进展,孟歌猜测,因为隐兽的情报她都是听人转述,其中漏掉几条重要线索也不无可能,所以她拜托叶远星,带她去藏书阁的禁书室找盛轻旸所说的那本禁书。
叶远星正神采奕奕地与藏书阁的管事先生聊天,嘴角含春,目若星光,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门主继承人似的,时刻一副亲和端稳的派头。
看见孟歌,他将通行牌递给管事先生,趁他埋头登记时,叶远星挥挥手,让孟歌先进去。
管事先生记下叶远星的名字,正准备落笔“孟歌”时,叶远星握住他的手:“她就不必了吧。”
清浅的笑容里闪过寒潭深处的阴翳,管事先生顿了瞬间,默默放下手中毛笔。
“多谢。”叶远星留下一个春风和煦的笑容,快步走向地下的禁书室。
孟歌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进深约六丈,面宽约三丈的禁书室,光是高约七尺的书架便有十三列,八个朱漆大木箱,四处散落的小木箱,以及不计其数的卷轴书画。每隔三尺,墙面上便支出一盏成人男子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灯具,每个书架旁边的高方几上也摆着一盏可供移动的夜明珠灯具。
“喏,你看!这里面的书籍少说也有上万册,茫茫书海,在这儿碰运气找关于隐兽的记载,可不比在落英岛上搜寻隐兽容易多少。”
孟歌斜睨只差没从嘴巴里吐出名为幸灾乐祸的泡泡的叶远星,递给他一个“闭嘴为妙”的眼神。她闷闷不乐地走到相隔最近的草席上,箕坐在长案旁,托着腮,郁闷逐渐转化成愤懑:“除了春宫图,当世流传的禁书,充其量不过百余本而已。你家这禁书室到底是标准太低,还是春宫之类的书籍太多?”
“春宫当然有的,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这里收集的不止当世禁书。都是鱼梁世代先辈,辛辛苦苦搜罗的各朝各代的禁书,当然,其中不少当今已经解禁,也有不少已经成为珍贵的绝版。”
“都解禁了干嘛还放在这里?当然要挪出去,供更多人阅读!”
叶远星用手指敲敲桌子:“成为历史的禁书,本身就是历史,当然值得纪念。”
孟歌烦躁地揉揉太阳穴,将要出口的话几经反刍:“隐兽应该属于志怪类书籍,那我们只找志怪类书籍便好。以防万一,虽然是禁书室,但不可能没做书籍分类吧?”
“当然不可能。”叶远星骄傲地挑挑眉,指指孟歌身后的书架:“志怪类书籍就在你身后的那两个书架上。”
密密麻麻,保守估计也有上百本。
孟歌长叹一口气,抽出坐垫当做枕头枕在脑后,平躺在草席上:“陶然兄,要不你先找着,让我先消沉会儿。”
叶远星跟着躺下,他以手作枕侧躺着,透过长案四根矮柱的中间看着孟歌:“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要找隐兽?老实说,你连隐兽到底存不存在都不能确定吧?盛轻旸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度?”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隐兽。”孟歌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努力地盯着屋顶,好像要从那上面瞧出一个答案似的:“遇见你的那晚,突然半夜醒了,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隐兽。找到了,估计也只是感叹一句‘哇,好幸运,我找到隐兽了’,没找到,耿耿于怀几天等找到新目标就丢之脑后。反正我天生好动,自由散漫,不守规矩。做不到像你弟弟似的循规蹈矩,一板一眼,活像个木偶。”
叶远星吃吃轻笑,半晌后才想起为叶远阳辩护:“我弟弟虽然做事守规矩,不过跟木偶可半点都不像。”
孟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忽然想到之前的灵光乍现,她猛地转过身,眼神灼灼地逼问叶远星:“对了,你跟你弟弟是不是谋划些什么?”
“何出此言?”叶远星向后缩了缩脖子。
孟歌头头是道地条分缕析:“我之前就注意到却没深想——每晚我们碰面,你都是从远林苑下来吧。在这之前,我受罚的第一日,回去的时候碰见你在聚会的队伍里,其实那次你也是去远林苑,只是途中被聚会的喧哗声吸引过去了。而且最近叶远阳连晚饭都不吃,一下课就冲回住所,再加上盛轻旸他们说,最近傍晚回寮舍,每日都看到你从远林苑下来。”
“你可真厉害啊。”孟歌还以为叶远星要夸奖她,结果:“都过这么久了,才发现值得怀疑。”
“别废话,快老实交代,你们在谋划些什么?”
“五日后,鱼梁下游的梁家镇将要举行一年一度的斗茶会,届时,颍州各地茶商茶社都会来参赛,层层比拼评选出最好的茶叶。远阳每年都会以鱼梁茶商的名义参加,所以我们不过是在为比赛做准备罢了。”
“鱼梁还产茶?”闻所未闻,孟歌惊讶不已。
“当然产茶。无粱岛与白毫岛,种着满岛的茶树。不仅如此,我们鱼梁的茶叶,在颍州可颇为有名。”
“你莫不是王婆卖瓜?我可从未听说过鱼梁茗茶之类的名头,而且在书中也从没见过此类记载。”
“凭你方才看到□□室的反应,我敢断定上云的藏书室肯定比不上我们鱼梁。而且正因为鱼梁茶叶在颍州名头太响,往往不等外销就被本地的商号茶社抢光了,外面自然难以听到我们的名号,更何况山高水长的上云。”
管他说的是否有道理,孟歌嘴硬地冷哼几声,打死不服软就是了。
叶远星悠悠地再加上一句:“你别看我弟弟平时一板一眼,循规蹈矩,像个木偶人,他只是高人不轻易显山露水。他制的茶已经连续两年夺魁,而且今年的状元,我赌百分百还是他,”
孟歌也百分百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叶远星忽然坐正,等孟歌随之坐起,他用半是严肃半像是在出坏主意的表情说道:“你亲自去斗茶会看看,如何?亲自去验证我所言是否属实?”
“进了鱼梁,除非修学结束便不能出岛吧?”话虽如此,孟歌却立即精神抖擞起来。
“偷偷出去呗。”
“斗茶会又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结束,我若缺席久了,必定会被夫子发现。”
“五日后是浣衣日。”叶远星提醒道。
所谓浣衣日,就是浣洗衣物的日子。鱼梁禁止学子带小厮进岛,岛上除了提供一日三餐外,其余皆由各位学子自行解决。鉴于平时学业繁忙,因此学院每月会专门休课一日,供各位学子解决浣衣等日常杂务,也就是说,这一天,不用点名,也没有夫子监管,大家的行动自然会相对自由些。
“那我要怎么出岛?鱼梁与外界不是隔着一道仙障吗?如果不解除仙障,外人别说进出,根本就看不到鱼梁洲。”
“我陪你。”
“那叶远阳呢?”孟歌警觉地显出几分狐疑,“你不陪他参加斗茶会?”
“我倒是想陪——”叶远星郁闷地抿抿嘴,摊手耸肩。
孟歌的眼珠子转了两转,眼角眉梢丝丝缕缕地沁出些喜色,叶远星一瞧便知这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