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吴牵正依打罚打扫庭院。肖念的院子其实简朴得很,没种花没养草,没晒谷子没晾衣服的,四四方方,空空荡荡,没什么可打理的。吴牵常常感叹说师父活得精神一片空白,肖念都会回一句:“大道至简。”
但是吴牵还是对着空气卖力地挥着扫帚,极其郑重,为的就是要让师父看到。
“徒儿,你师祖要见你。”肖念走到吴牵身旁,连眼神都没多停留,伸手递给他一封信。
老人家平时一年半载都不出现的,连对这他这个小徒孙的脸未必有印象,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吴牵将信将疑地接过师父的信,渐渐明白了缘由。
“吾闻尔收一徒,授其术法,十年有二。今座下童子迷渡年满二十,依照旧规,当放其骋于天地之间。故新旧轮替,是时也。尔术法之精神,心地之纯良,人皆知之,吾甚器之。使汝之徒承其一二,堪为用,则了心事一桩。为师者,以弟子之优劣审己之功过,凡为吾童子者,吾必身授术法,如其归,可独立于天地之间,遂汝愿矣。”
为什么会选中吴牵,肖念也不知道,师祖老人家做事不需要理由。
临行前,吴牵收了不少东西。楚心师叔用自己的空闻针钩了一个平安结,说是可以用来防止别人用幻音铃侵入吴牵的意识;楚忆师叔送了吴牵一块拭刀水晶,她的解释是既然吴牵用不了锁忆笔这斩念刀再用不利索就等着挨揍吧;平日里要好的师兄师姐也给了吴牵一些平日用的、穿的或者玩的,东西挂满了吴牵的小身板。
而直到在送行时看到吴牵一双充满期待的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自己时,展怨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于是只好忍痛把自己的鬼脸面具给了吴牵,用法让他请教肖念。肖念瞧着展怨心痛的表情似笑非笑,但是点头表示了感谢。
当然也有些并不要好的师兄师姐。
段尘赠了吴牵一个专门挂在锁忆笔上的玉珩,拍了拍他的背道:“千万别成为师祖看走眼的第一宗例子。”余欢忙道:“何必给小师弟这么大压力,师祖年龄大了,看走眼也是难免的。”
“那我多谢师兄师姐关心,我不在的日子可莫要太想我。”吴牵对他们的挖苦充耳不闻,想到明天就不用再看到两个人,满心只有欢喜,至于他人心底小算盘敲得什么主意他也不想深究。
花朝节前后,山里还是白雪覆盖,肖念翩然,吴牵蹦蹦跳跳,两人留下一浅一深两串脚印,告别众人走下山去。
待到了山下的市肆,寒意就全无了。仲春二月是百花娘娘的生日,家家户户,店铺作坊前不是摆了鲜花就是垂了彩绸,街上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各种台子搭着,供人闹腾;府苑苗圃中,各种花簇堆着,风雅之人闭门聚集,吟诗作画。
肖念本嫌街上拥嚷,想从镇外小道赶路。架不住吴牵摆出一副从小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的恳求神态,许了他逛一段街市。碰巧遇见有姑娘趁此吉日抛球订婚,大概是想沾百花娘娘仙气以求婚姻圆满的,更为节日添上一份喜气。吴牵见此光景,拉着肖念直往接绣球的人群中凑,等肖念发现时已经左右是人,走也走不得了。
偏巧他一身石青长袍与白雪毛边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肖念并不自恋,但是已经能够感受到那姑娘的目光像是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他重重敲了敲吴牵的脑袋道:“耽误了行程不说,耽误了人家女子怎么办?”但是吴牵似乎别有深意,他四处张望着,一边道:“师父未免太自信,而且救人可不算耽误行程。”
直至此时,肖念才抬头看那楼上的姑娘。而映入他眼帘的不是那位姑娘的模样,而是她周身缠绕的怨念。
肖念心中一惊,百花娘娘的生日当天居然还能引得如此多的怨念缠身,纵然她彩裳添身,只怕内心早已是荒芜一片,着实可怕。
那姑娘似乎察觉肖念的眼神,眉头微蹙也望向肖念。
只此一瞬,她似乎瞥见肖念打量自己的眼眸中居然流露着一股痛惋之情,不由一惊,一直浮于面上的笑容慌慌张张地卸了去,扭头不再瞧肖念。
“你有闲工夫担心,但是人家姑娘未必想让我们掺和。”肖念低头对吴牵道。
吴牵却一本正经地摇头道:“非也非也,师父,她必将那绣球抛给你。”说着还假装头疼地揉捏着太阳穴,道:“师父你哪都好,但是总觉得察人心思像缺了根筋。”
正当此际,绣球果真突然从天而降,眼看着就要砸在肖念身上,就在众人的目光里,绣球居然在空中一转,蓦地弹开了!
人群隐隐顺着绣球的弧线挪动着,只见绣球最终撞在了柱子上,消停了,滚到了一位白衣少年跟前。众人目光自然追到了少年这里,少年不知所措,将绣球捡起,冲着楼上的美丽女子摇了摇道:”小姐这绣球抛得不好,要不重来?“
看到这一系列变换,那楼上女子本是一怔,直到少年纯真的面庞与稚嫩的话语将她从惊讶中抽出,她方才意识到:这绣球,扔偏了。
人群开始向少年那边聚集,肖念终于得了个空,赶忙拉着吴牵从人群中脱了身。
吴牵不解,嚷嚷道:“师父是要见死不救了?”
肖念捂着他的嘴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死局?”
说着也模仿着吴牵揉了揉太阳穴道:“我这小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自以为是了。”
“她怨念缠身,我瞧得真切。有之怨念都快有了形体!”吴牵扒拉下堵在他嘴边的手,振振有词。
肖念偏着头,微微笑道:“所以呢?”
“旧忆不取,怨念不斩,那位姑娘如何能得安生?”吴牵疑惑道。
肖念答道:“化解怨念可未必只能靠斩。”
楼下,那白衣少年虽然推拖着,却还是被请进了屋内。
留下一群围观的人们,聒噪极了。
“那沈小姐明明是看中的我,怎么让那小白脸抢去机会的?”
“胡说,沈小姐哪里看中你了?”
“我朝她抛媚眼,她总把脸别过去,这不是害羞是什么?”
“人家那是恶心你呢!这绣球一开始就不是冲着你来的。”
“那是冲着谁来的?”
“当然是冲着我来的啊!”
“小姐会吟诗作画,你顶多就落得在一旁研墨的份。”
“怎么了,你连研墨的份也没有!”
“你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吧,我记得这原来有位极为英俊的公子,眉目清明,气质非凡,人家沈小姐明明就是有心于他的,你不过恰好站他边上罢了。”
“那人了,怎么不见踪影了?”
原来,大家都注意到了人群中的俏公子;但是,直到现在大家才发现那俏公子不见了。
真是奇怪,居然有人来抢绣球,却当绣球抛到他附近后跑了,人们渐渐回想起了更奇怪的事,那绣球仿佛就是快碰到那公子后被弹开到柱子上的!
“沈小姐是太守之女,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秀美出尘,试问在我们青州城,谁娶到不是幸事?居然有人会逃跑,我看那公子面容绝美,定是妖怪!”
“对啊对啊,只不过便宜那个毛孩了!”
楼外人群聚集不远处的屋顶上,吴牵翘着小脚丫子,拍手笑道:“师父,你瞧他们把你当美人妖了!”
肖念面作愠色地按了按吴牵的头,无奈地说:“还不是你要搅和的?”
“我这怎么能叫搅和呢?”吴牵不解道,“忆灵师行走人间,不就是为人解除记忆所带来的苦难吗?”
“谁告诉你痛苦就该被忘却的?自以为是这毛病是跟谁学的?”
吴牵脚尖微侧,像是指向一旁的肖念,面上满不在乎。
但心底却忍不住思量起来,吴牵从小到大似乎都不怎么哭过,自己本人也一直秉持着快乐最重要的心态,从来没有痛苦的记忆能在他脑海里留下印象。
那痛苦的滋味究竟是如何?
“吴牵,你须知道,有些记忆即使是痛苦的,也未必就应该被斩去。”肖念似乎话里有话,“归根到底,忆灵师必所作所为不可违逆记忆的主人所想。”
“可是师父,怎么会有人愿意承受痛苦呢?”吴牵实在不太明白。
“或许忘却有时候比痛苦更令人感到可怕吧。”其实肖念似乎也不太明白,但是十二年前,他的的确确就是在斩怨念之时遭到了记忆之主的背叛才身受重伤的。
所以那记忆主的话他一辈子不会忘记。
“算了吧,我还不想忘了他。”
面对这一群嘈杂不堪的落选者,沈家的护卫们实在看不过去了,对门外的人们吆喝道:“小姐心意已定,诸位嘴里若是吐不出什么珠玉,尽是渣滓的话还是速速回去吧,免得我们小姐的姻缘被你们给念叨黄了!”
虽说有些执着的人起初是不肯乖乖走的,但是看到紧闭的大门和护卫们的脸上藏不住的讥讽之意,面子上虽挂不住,但也就是嘴上嘟囔着运气啊缘分啊什么的,然后装作一副恋恋不舍地样子,还是走了。
护卫们见人散了差不多了便就准备回府内了。
“师父,你瞧,那儿有个穿青绿长衫的人还没走呢!”吴牵悄悄对肖念说,“师父,论气质他似乎并不输你啊。”
肖念眯着眼睛道:“他是肯定不会走的,那沈小姐生的便是他的气。”然后他笑着说,“我们可以先去会会这位木族的仙人!”话音刚落就起身朝那青衫男子走去。
说是走,不如说是飞过去,黑发蓝袍白毛边,双目盈盈仿若谪仙。
吴牵眼睛一亮,他施展开来跳跃术,跟了上去。
那青衫男子许是感觉到了两人的行踪,回过头来。
是一张清朗的脸,此刻这双眼睛虽然有些迷惘和戒备,但是眼眸清澈,散发着一种悠远宁静的力量。
肖念微微欠身道:“忆灵师肖念幸会木族少主神木仙人。”
吴牵也学着样子道:“忆灵师学徒吴牵幸会木族少主神木仙人大人。”
“仙人难道也是来接这绣球的?”肖念问道,“可是为何刚刚不见仙人的身影?”
神木仙人冷冷道:“这事情与你无关。”
“男女之情肖念一向不愿多问,只是想请教,青木之魂乃是木族圣物,怎么会落入沈小姐这一凡人之躯的?”
神木仙人听罢似乎有些惊异,但是随后便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并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