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最后的景象,是蜂拥而至的人群,他们手中拿着蓝色烈焰的火把,愤怒的咒骂着,从四面八方向他围了过来,他的眼皮渐渐沉重,远处的火把也渐渐模糊起来,似又变成了簇簇火焰,逼得越来越近,皮肤被灼烧的疼痛不堪,可他却再无心力逃亡,突然,骨髓深处传来的刺痛感,似要将他的身体片片撕碎。
鹿辰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回想着大千世界,回想着青山绿水清泉山涧,只是这般有趣的景象却再也看不成玩不成了,想到此刻,鹿辰又挣扎着微微抬了抬眼,火红色的花朵已在眼前舞动起来,一眼望去,竟像是满城灯火烟花满天,罢了罢了,自己临走前也算是见了这样的好风景,鹿辰想着,头一偏昏睡过去。
鹿辰恢复感知以后,已经是接近黎明破晓,他从昏迷中醒来,感觉睡在柔软的褥子上,身上还披了一件霰雪鸟羽毛和珍珠交织的大衣,身处的这个宫殿很大,比克托将军的房屋还要大上一倍。映入眼帘的一片纯白,纯白的桌椅,纯白的衣物和被褥,鹿辰竟不知何时自己的贴身衣服也被更换了,变成了一件干净的白袍,穿在身上清爽顺滑,略感宽松。鹿辰掀开狐裘起身,颇为困难的四处探望了一番,发现偶有几处蓝色的点缀,整个宫殿像是一个雪洞,纤尘不染,凡桌上所摆,镜前所设,床上所铺,皆是奇珍异宝,就连给自己所换的衣服也是价值连城,更让鹿辰稀奇的是,这宫殿虽无熏香,空气中却飘飘渺渺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不似桃花妖艳也不似百合平淡,像是樱花的味道,若有若无,清新淡雅。
忽然,静谧的屋内拂过一阵清风,樱花的香味渐渐浓郁,萦绕在鼻息之间,“难为你这么快就醒了”轻柔的嗓音伴着香气传来,鹿辰望去,一位白衣少年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很多年后,鹿辰总会忍不住的回忆起那个场景,那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披着雪白的披肩,蓝色玛瑙一样的眼睛,面容俊美无俦,身材修长挺拔,一身白衣胜雪,额上一枚心形蓝宝石下尖正顶在一双秀眉之间,一分不差,一毫不离,镶嵌了一般。
凡间的伙伴和守界使者们都称赞过自己的眼睛,像清澈湖水,光可照人,鹿辰自己也见过很多人,妙龄少女豆蔻年华都有着一双纤纤美目,千转微波含情脉脉,可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神很干净,干净到墨蓝无一丝情思,却又仿佛含情满满,犹如万层冰洞下的寒潭之水,寒冷彻骨间又有着一抹明媚的阳光,疏离却温和,无情似有情,鹿辰不敢再去细看他的眉眼,仿佛怕自己亵渎了这样神舐的美。
“这东西不苦,要尝尝吗?”少年伸出白皙的手,手上有三颗黑珍珠大小剔透的东西。鹿辰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眼前这人看上去像坠入凡尘的仙子,行云流水之间自带一种洒脱和流畅,简单的话语中已有了不可违抗的意味,鹿辰鬼使神差的吞了下去,出人意料的,鹿辰感觉到神清气爽,随即身体里痛楚之处都有愈合的趋势,顺着他的经脉缓缓流淌,身体的外伤内竭都有康复之效。
他这是........救自己?鹿辰的气息渐渐平稳,脑中却一片混乱。那位白衣少年却是一声不吭,只默然坐在一旁,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气质,只怕下一刻就要羽化而登仙了。
鹿辰慢慢咽下黑珍珠,又看了几眼白衣少年,发现他还跟方才的坐姿神态一模一样,丝毫不动,鹿辰吞了吞口水,哑着嗓音道“谢谢你”,鹿辰向来不善言辞,说完这句话后已是涔涔汗滴,但此次道谢着实是真心实意,这三个字也是肺腑之言。
少年微微转过了头,唇边微微一动:“不客气。”
看到少年终于开了口,鹿辰心中的压抑感去了大半,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再去看那白衣少年时,竟也觉得他的面容不再似方才那般冰冷,心中反而生出些亲切之感,只是他此时还不知晓,这白衣少年又怎能是个平凡之辈?他原不是别人,正是这白雪一族的勋贵——樱空释。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鹿辰逐渐胆大了些,又开口问道。
“幻雪帝国的城堡刃雪城,这里是幻影天”
樱空释的神色动容了几分,好似有了些生气,暗蓝的眼睛也微微亮了,就在方才,鹿辰偷瞄樱空释的时候,樱空释已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他好一阵,心中疑惑渐起,这个少年看起来充满稚气,依照凡间的算法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为何那晚迸发出如此强的幻术灵力,又为何会招来杀身之祸呢?
樱空释见鹿辰愣愣的没反应,脸上微微掠过几丝不快,随即想到或许凡人没有听说过自己住的地方,于是又清了清嗓子,补充道:“我是樱空释,是冰族的小王子,也是这里的主人”说完又似有似无的瞟了鹿辰一眼,皱了皱眉。
鹿辰被他看的有些心慌,他已听的怔住了,这会子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未答谢他,于是,鹿辰双手作揖向樱空释施了一礼:“在下鹿辰,多谢阁下救命之恩,若有来日,鹿辰定会答谢。”这一番简单直接的回答让樱空释有些猝不及防,他原以为这小孩会惊奇不已又或是疑惑重重,谁知他竟大笔一挥将自己扫去一旁,谁又稀罕你一个凡间幼童的答谢了?
继而是长时间的沉默,安静且混乱的沉默,好在两个人都各自在想事情,气氛倒也不尴尬不冷场,其实,鹿辰的内心已经惊愕万分了,他是听说过幻雪帝国的,百年前的第一帝国,后因与火族常年的征战,三界霸主的位置逐渐不保,冰王卡索死后,冰族已经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昔日的世外桃源早已变成三界各族血风腥雨的场所,听闻冰族子民也都为此变得暴戾无比,可眼前这人像是一朵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怎么会是冰族王子呢?
“请问……”鹿辰微微开口,却看见樱空释上唇微起,好似也要问话一般。
“我救了你,该我问你”樱空释向来一意孤行,几次让一个凡间孩子抢占了先机,心中也不耐烦起来。
“你来自凡界?”
鹿辰点点头
“你是守界使者?”
鹿辰摇了摇头,守界使者正在满世界追杀自己呢,鹿辰不禁自嘲了一下。
“你是凡人,又不是冰族的守界使者,为什么你身上会有冰族的气息?”冰族气息,什么是冰族气息,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才被凡间所不容吗,才要将自己放逐到这个蛮荒之地?鹿辰仔细理了理,还是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樱空释看鹿辰脸色发白,以为是他牵动了哪个伤口疼痛所致,心中有些许歉然:“是我太没有耐心了,应该让你好好休息的,这些事下次再说吧,反正也无关紧要。”
鹿辰心神确实受到了震撼,见樱空释有关切之意,也不推辞,正要躺下休息时,忽然触到身下白色软绵的衣服和被子,又想起重伤之后浑身鲜血淋漓的很是脏乱,看着干净纯白的衣物,雪王子似的樱空释,顿时心生怯意,一动也不敢动。
“我还是先离开吧,你这里实在是太......”鹿辰微微起身,难以开口。
樱空释看鹿辰有些窘迫的样子,心下已经了然,抿嘴一笑,扣动了左手无名指。
下一瞬鹿辰就被一团水雾包围,就像身处一团稠密的云雾中,条件反射的,鹿辰手一挥逃开了那团水雾,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脖颈被人牢牢扼住了,“你究竟是什么人?这是我们冰族的幻术!”樱空释逼问着。
鹿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樱空释说的一切他从未听过,心中顿时一团杂乱,只觉得呼吸被压抑的困难,几乎要昏厥过去。
“我不知道……”鹿辰挣扎着,却不想兜头一捧水迎面浇下,好像头顶下了一场雨似的,鹿辰从头到脚被淋透了,瑟瑟发抖无比狼狈。
樱空释暗自轻笑了几声,带着有些得逞挑衅的快意:“我可是冰族灵力最强的幻术师,当真以为你骗的了我吗?”
鹿辰捂着伤口“我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樱空释瞟了他一眼,鹿辰此时虚弱无力面呈菜色,脸上还是孩子般的稚气澄澈,疼痛之下不住的挣扎着,想必说的也是实话,樱空释轻笑几声,轻轻一挥手,一阵微风拂过,鹿辰方才还湿淋淋的衣服头发瞬间就干透了,仿佛从未淋水一般“刚捡到你的时候,周身都还冒着金色火焰,我就是这样救了你出来”樱空释转过头,冷厉道“凡人果然愚钝弱小,居然大费周章的杀一个孩子,真是可悲”樱空释说着,脸上忽然有了笑容“不过这说明你很强大,愿意给我展示一番吗?让我也见识见识你的厉害之处”说这话时,樱空释脸上的笑容更甚,纯净甜美似是幼童,看起来既单纯又无辜。
鹿辰全身冒着冷汗,哪里还敢说什么,樱空释气场强硬傲慢,明显具有神圣领域强者的实力,也就是说,樱空释绝对是他现在惹不起的人物之一,当务之急是养伤,再想办法弄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三界的传闻鹿辰是知道的,每一界都有结界阻止外来人侵入,只有强大到神族领域的神力者才能无视这些壁垒,在三界中自由穿梭,自己是在凡间遭遇追杀的,难道是此人闯入凡界带着自己离开的?他自称是冰族皇子,可传说中他们性情乖僻又拥有至高幻术灵力,万一他对我起了杀心,我又能挡几招?想着想着,鹿辰的手心中已满是汗水,眼前的这一切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光怪陆离的事件接连发生,直觉告诉他要迅速离开。
鹿辰慢慢挪起身体,想悄无声息的离开,这时,樱空释的目光却不合时宜的转向了他,“你是想走吗?”话音未落,鹿辰瞬间僵住了,一股凉气由口入鼻冻得他动弹不得,才恍然中了樱空释的幻术!突然,外面传来报告,“释王子,守界使者来报,前几日他们在临界处刑的一名少年意外失踪了,听闻释王子那时刚好在凡界,可看见此人?”鹿辰的脸色煞白,没想到连这里也逃脱不了追杀的命运,现下又被困住,怕是凶多吉少了。
“没有”樱空释回答的很快,脸上无一丝波动的痕迹。
“释王子,我们凡界和冰族向来坦诚相待,那孩子是我们全族的罪犯,事关重大,还请释王子能仔细想想,以免伤了我们的和气。“,守界使者绿昭握着腰间短剑,并不抽出。
“你们若觉得我这里那么好进,那便来试试吧”说罢,樱空释扣起无名指,一道凌冽的剑气划过鹿辰的脸颊,直冲绿昭而去。
“释王子,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若是故意的,请马上收回噬神剑!”绿昭用两只手拼命抵住剑气侵袭,可上古神剑的威力之大,又岂是他所能抵挡的?
“今日一战,是你们咎由自取,本王子不会出手,却也不会收回噬神剑,要怪,就怪让你们来送命的人了”,樱空释微微颔首,语气中透露出的冰冷气息仿佛冬日中刮过的阵阵寒风,噬神剑上下飞舞着,就连大殿中的鹿辰都感到寒气逼人,只看一道白光闪过,噬神剑插在了绿昭的胸膛上,穿插而亡。
血腥味一下充斥了每个人的耳鼻,鹿辰又惊又怕,连呼吸都颤抖了起来,樱空释摆了摆手,瞬间将绿昭的尸体化为点点白灰,飘洒了出去,仿佛刚才不是死了一个人,而是碎了一座雕像。
满朝神民无不震惊,先前只是听闻二皇子冷傲孤僻,却不想这样一幅仙子的外表下竟是这般心狠手辣,所谓杀人不眨眼,不过如此。樱空释对众人是不理不睬,扬扬手让他们退下,转向之,一步步向鹿辰走来,鹿辰舌头被冻得发麻,此时,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哼唧着,樱空释的手指轻轻抚过了鹿辰的嘴唇,鹿辰只觉得口中的万丈寒冰瞬间变成了温水,幻术被解除了。
“害怕吗”,
“怕……”鹿辰小心翼翼的说着。
“想离开吗,一定,也想离开的,对吧”
鹿辰本想点头附和,却在看到樱空释的时候愣住了。
他低垂着眼,过腰的长发散乱的披散着,白皙的脸颊上隐约滑过几丝悲哀,就连那一双湛蓝色的瞳仁也似映照出了忧伤和不解,额上的心形宝石也像流泪一般闪烁着……和刚刚那个叱咤殿堂杀人于无形的樱空释判若两人,现在的他,更像一个未喑世事,遭遇不公的孩子。
“我不了,我不离开,行吗?”鹿辰攥着拳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不敢直视樱空释,咬了咬牙,干脆一口气说下去“我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别人都说我是大风刮来的孩子,无根无心,我一路上也没碰上过真心对我好的人,反倒因为一些误会惹来了杀身之祸,那天没死,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的命是你的,你要杀我我也没什么遗憾,我鹿辰没什么好的,但我有一点,就是别人对我好,我会拼了命的对他好,所以,你放心,我不会离开的,绝对不会。”
樱空释一下子抬起了头,他看着鹿辰,这小孩的眼神中充满了慌张,却又充满了倔强。这样的眼神不是一般人就有的,这样的眼神,一定是尝过苦难,经历过风吹雨打,受到过世间疾苦,却又坚定自我,追逐初心的人,才会有。
他暗自轻笑了几声,可他却没有发觉,这双眼睛中有太多与自己相似的地方,一尺一寸,都有着说不出的相像。
鹿辰被看的有些窘迫,轻微咳嗽下,问道“释王子,你能告诉我关于这里的事吗?毕竟,你是我现在唯一认识的人了”
看着鹿辰的脸,樱空释恍惚了一下,想起曾经哥哥卡索带着自己在凡间流浪的日子,还因为不懂规矩而闹出了不少笑话,樱空释感到很开心,毕竟,被人需要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这里是神界,有冰族,火族,还有寻梦族,千灵族,神医族和熊族,神界与凡界的界限由凡人来守护,他们被称为守界使者,那日我在四处游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灵力旋涡,我被它牵引着,不知不觉到了凡界,而那股力量的源泉,就是你。然后我施了幻术救你出来,就是这样了。”
“那天燃烧在你周围的火焰,是焚火焰,来自地狱的邪火,我到的时候,它已经被你吸取了,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你说有一团火,它在我的身体里?!”
“不用担心,它被你吸取了,自此以后就成为了你的幻灵,不仅不会伤害到你,反而在危急时刻可以救你一命,多少人求之不得。”樱空释起身,站在冰窗旁,又轻声说道“今日与守界使者的事,我会去和他们说清楚,一切与你无关,日后只当从未见过我,你速速离开吧”
鹿辰脸上泛起了为难之色,虽说自己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学堂私塾教诲,但也在尘世间长到了十几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不是不懂,这樱空释是正是邪也不知道,况且冰族此时罹难,又与凡界起了纠葛,自己又何必留在这里白白遭罪?还不如回到凡间隐姓埋名,逍遥快活的过日子。可又转念一想,之前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又有谁同情过?同为凡人,可那些长老却不惜放出幻灵追杀自己,如此蛇蝎心肠,真不屑与他们为伍!这释王子虽然行事古怪,但对自己还是不错的,我只消得认定他,跟着他,就算日后神界与凡界开战了,我跟随他去任意一个地方隐居起来,管这天下是凡界的还是神界的!
鹿辰打定了主意,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笑容,他拍拍胸脯说“我不走,就算闹出什么麻烦事我也不怕,你救了我,我当然要报答你,以后你有危险了,我也去救你,毕竟,我的身体里可有一团火啊”,鹿辰的话句句热血字字诚心,晓是清冷的樱空释心中也不免有些触动,他暗自笑道:若是遇到什么连我都无法解决的事,你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却还是心头一热,神情也柔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