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迦蓝青槐尊,不得无礼。”旁侧有长老发了话,陆笑如梦初醒。
是了,那药师和蔼可亲,皎皎似清风朗月,明晃晃的少年模样,与眼前这位不苟言笑的道尊,模样虽然相同,可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陆笑垂下眼,慢慢低下头去,给沈臻行了跪礼:“陆笑知错。”
沈臻亲眼见着她眼中的星河黯下去,他看着面前卑微匍匐的小小身影,莫名地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你没有错。”沈臻站起身来,声音清冷仿佛昆山玉碎:“灵根尽毁,再不能求道,此非汝之过。”
陆笑心中一震,她忽而记起上山前那段时光,她蜷缩在柴房里,在梦中尽情幻想自己仗剑救世的模样。梦中的自己,笑容明亮肆意,一身红衣烈烈,剑来天下雪。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五灵同体,到底是埋没了。李江南叹了口气,手里默默地抚着温热的杯缘:“确实,不必自责。是我长虹未能护好你们。”
灵根尽毁,此生不能吸纳天地灵气修仙问道,大道纵然孤独,到底有个企盼,于她,却是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夜雨淅淅沥沥,殿外滴漏声声,寒气从膝盖沁上来,陆笑打了个冷颤,忽听得头顶上那清冷声音问她:“日后,有何打算?”
陆笑忽然想起那个阳光奇暖的下午,老厨子佝偻着的影子,和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陆笑深深一拜:“我想回山下老厨子那里去。”
她是外门弟子,只是跟着上了几回弟子堂,没有在长虹弟子造册上,撑死了也只是个弟子后代,李江南很轻易地应允了她。
“恰巧明日迦蓝弟子回山,你跟着他们一同下山吧。”
陆笑头磕到镀了层金的地板上,有眼泪唰地一下滴下来,落在地上,像极了金因子花绽放的模样。她想,以后再也不要哭了。
陆笑跟着李芙蓉回到静思舍,她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捡干净了小猪仔的尸骨,埋在了竹海之下。
月光在雨云落尽后明辉尽显,光华透过密密麻麻的竹影,陆笑不由地伸出手去,月华照亮她一手伤痕,却终究什么也没握住。
翌日,陆笑跟着迦蓝弟子并沈臻,一行人御剑下山,送陆笑到了山下采药处。
猪圈与药田仍是从前那样,陆笑一眼就看到了老厨子,他右手拿着大勺子,左手端着一盆水,愣愣地看向她身后。
陆笑知道,老厨子是敬佩这些修仙人的。她身后是迦蓝第一道尊,他站着就如同神仙一般,没有谁不会心生敬佩。
陆笑低着头走过去。
老厨子颤着声音问她:“怎么回来了?”
陆笑说:“我想留在这里。”
老厨子盯着陆笑,陆笑抬起头,见他眼窝比分别时已深了许多,白发搭在鬓边,青筋在脖颈上一条一条地梗着,老态龙钟的模样。
谁知老厨子手中长勺高高扬起,陆笑只听得耳边一阵劲风扫过,那长勺狠狠地打在她腰间皮肉上,火辣辣地痛起来。
“你回来干什么?谁会要你这魔修的孩子!你还敢回来?”老厨子毫不留手,木柄铁勺拳拳到肉,陆笑被他打得滚在地上蜷成一团,疼得一颤一颤地。
“滚!爱去哪儿要饭去哪儿要饭!别搁这儿碍着老子的眼!”
后面一群迦蓝弟子看着都疼,霍薇薇眉毛扭成一团,忍不住上前一步:“老人家,您过分了吧!”
“就是就是,怎么这样打人的。”迦蓝弟子们纷纷出言。
“打得好!就该打死她!”这声音与众人截然相反,想也知道是白六月。只是他喊完这样一句后,后背便被白东城的佩剑敲了一下,这才愤愤地住口。
沈臻极轻地皱了皱眉,走上前去将地上的陆笑扶起来。老厨子见他走过来,杵了一下,到底没再打,只是手中长勺一摔:“我这里不收这灾星!”说完,木门便“砰”地一声,徒留门外滚尘。
沈臻低头看那疼到颤抖的小女孩:“还是想留在这里?”
陆笑很疼,老厨子往日虽也打她,但总归不像今日这样往死里打。可她听得很清楚,老厨子嫌她,不想要她留下来。她怎么会好意思留下来麻烦老厨子。
陆笑摇了摇头。
沈臻又问:“想留在哪里?”
陆笑眼神里空空的,像是什么也没有,她摇摇头:“不知道。”
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可以容身。
她听见沈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跟我回迦蓝?”
陆笑转过头,眼里全是不可置信,她看见沈臻长眉下冷洌的眼,那眼里平静又淡然,却又夹杂着几分不忍。
身上的伤很疼。不是梦。
老厨子再次推门出来的时候,门外原本站着的一群道修全都不见了,他松了口气,到门外捡起方才扔下的长勺。长勺犹带血迹,老厨子心头一颤。
当夜,老厨子收拾完了猪圈,照旧绕去柴房,将门口的油灯点上。柴房门口的小灯亮了许多年,那里黑,陆笑小时候夜里起来总哭,可她一天天长大了,总该学着自己睡觉,老厨子就点上小油灯。门口洒下了一团光,陆笑就着那团光便睡了。这油灯一点就是许多年,哪怕陆笑后来上山了,这油灯也依然亮着。
“我说,老厨子,那小娃娃留下来好歹能给您养个老,白日里您怎么就下那么重的手呢?”身后响起同样沧桑老态的声音,老厨子没有回头。
“她还小,难不成在我这儿喂一辈子猪?我不下重手,她后面的道人怎么会收她?”老厨子卷了一卷烟草,将手上另一支卷烟纸往身后递过去:“老李头,您也来一支?”
身后没有动静,半空中的烟卷半晌没有人接。老厨子回过头去。
身后确然站了一个人,可那不是老李头。那是一个双眼蒙着白布的少年,表情木然。老厨子隐约记得,白日里那群小道士里头,好像就有这么个人。
两卷烟草慢悠悠散在了半空,老厨子无声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