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西北部的戈壁一望无际,在风沙的呼啸声中显出几分峥嵘与肃杀。
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却仍有两人在漫天黄沙中艰难地朝北方走去。
穿着白衣的公子身姿挺拔如松,卓尔不凡,在灰黄的大地上尤为惹眼。而紧跟着他的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左眼蒙着厚厚白纱,高绾双髻,泥沙糊了满脸,看不清模样。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小姑娘早已饿得头晕眼花。虽强撑着不说,但到底身子骨太过虚弱,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便从小山丘上摔下,直滚了好几丈远。
“咳,咳咳,咳咳……”小姑娘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爬起来。刚才一口沙尘差点呛得她窒息,但她来不及喘顺气,便踉踉跄跄地向那渐行渐远,没有因为她的跌倒而停顿半步的身影追去。
等到她好不容易跟上那人的步伐,便听见他冷淡而带着几分嘲弄的声音响起:“果然是千金大小姐,不过走了几日就累成这样。'白玉京'是个好名字,'白'也是个好姓,只怕你配不上它们。”
白玉京没有说话,三天没日没夜的赶路再加上旧疾发作已让她疲惫不堪。更何况这样的话她曾经听多了,也懒得辩解。
许玉松见她一副漠不关心毫无自尊心的模样,也丧失了说刻薄话的兴趣,只是冷哼一声,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白玉京也不记得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只知道自己最后一次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
此时正值炎炎夏日,烈阳当空,热浪喷涌着席面而来。她摔倒在地上,只能勉强偏过头,在灼热的阳光下无处躲避。明明外界相当闷热,她却觉得自己浑身冰冷,甚至还开始打哆嗦。她知道这是当年那震碎了她心脉的一掌留下的后遗症。
眼前景象已经开始模糊。她几乎要马上晕厥过去。在半梦半醒间,她突然想起了许玉松带着嘲讽的脸。
……他会回头吗?
“你的命于旁人而言,如草芥般微不足道。我若是你,便不会苦心孤诣的演习这些拙劣的凡人心法,而是去别处看看,领略真正的大道。”
许玉松前些日子对她说过的话突然再次盘旋在她脑海中。明明字字句句都带着他独有的讽刺,却如真正的冷针一样刺痛了她的神经,让她猝然清醒。
她转过头半眯着眼看向高高挂在天上的太阳。那些达官贵人,神仙大妖,就像是太阳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人会怜悯一个孤儿,没有人会为她的死流一滴眼泪。
就这样吗?
她用已然迟钝的意识去回忆自己经历过的一切。父母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再次刺痛了她的心脏。
为什么想要活下去?
为什么想要求仙问道?
因为,她不甘心屈居人下,不甘心让弑亲之仇被淡忘,更不甘于顺应天意,一辈子做个弱者。
她要活下去。
“真是麻烦。”已经走到远处又慢悠悠地踱回来的年轻公子嫌弃地用乌皮靴踢了踢她的腿,道,“看你这副鬼样子,等着。”
做工精细的白底暗纹锦缎袍角在白玉京的余光中一晃而过。一向信奉弱肉强食的许公子并没有大发善心地为她设置防护。所以她只能努力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地将自己挪到小沙丘后面,以期不会被成群的野狼发现踪迹。
沙丘后面比刚才躺倒的地方阴凉不少。白玉京在凉风习习中恢复了些许力气,便脱了布鞋,将灌进鞋里的沙子抖干净,又脱掉罗袜,将脚底的水泡挑了,敷上一层厚厚的膏药,再次穿戴整齐,安静地等着不知道去了哪里的许玉松。
一炷香后。
白玉京正闭目打坐,忽然听见细微的,与正刮的东南风风向不一的风声。睁眼一看,是一颗抛向她的红艳艳的果子。
于是她抬手接住,看见许玉松正巧啃着同样的果子,便毫不犹豫地将其塞进嘴里。
艳色的果子又酸又涩,却在咀嚼中口齿生津,竟有几分甜香。吞入腹内,一股暖流顺着她的经脉游走一圈,不仅让她疲软的身体轻松不少,还压住了她旧疾复发的隐痛。
“啧,是当初白善信的事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害你?”许玉松见她如此坦荡,不禁问道。
白玉京先道了一声谢,然后在难得的饱腹感中的道:“子不言父之过,但我向来知道君子处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你这黄毛丫头牙还挺利。”许玉松嗤笑着,挥袖转身便走,“既然吃饱了,还不快跟上?”
约莫是这果子来历不凡,白玉京吃了之后疾行几千里都没什么大碍。就这么紧赶慢赶,他们终于在两日后抵达了界山。
万尘界的界山本连接着妙音界,婆罗界,开罗界,仙息界与古墟界。但在千年前的四界浩劫中,势力最弱的万尘界惨遭屠戮,近乎灭种。于是当时万尘界的界主——第二代人皇以神魂湮灭为代价封印了妙音界,开罗界,仙息界与万尘界的双向界道,从此只向婆罗界,古墟界开放,成为除了虚冥界之外最封闭的小千世界。
万尘界的界山形似一只展翅凤凰,羽翎根根清晰如画,虽是山石,却也有了万鸟来朝的气势。
白玉京曾听父亲说过,界山形状与界主有很大关系。如菩提界界主乃三宗佛子空尘,手提佛灯渡九界苦厄,所以菩提界的界山便是佛前莲花灯的模样。而自从千年前人皇身陨,一直到如今竟没有任何人发现人皇转世。所以万尘界界主便由古墟界神祇暂代。想来最近应轮到凤凰一族当职。
许玉松站在界山前,双手结印,一道灵光便猛击在界山上,光芒明灭,碎成万千流萤。
“被法则压制到筑基修为都不消停。”
冷清如冰玉的声音响起,穿着大红绞金丝罗裙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界山尾翎状的陡崖上,俯视着两人。
白玉京仰头看她,略略有些惊艳。在她见过的女人中,她以为最美的有三个,即不老城的秦罗敷,逍遥楼的谢明月,还有晋国国师扶桑。但今日见了此人,才知之前所见的天人之姿不过都是笑谈。与她相比,秦罗敷美艳有余而雍容不足,谢明月端丽却不够剔透,扶桑缥缈仙灵以至于虚幻。这独一无二的相貌与气质,是旁人模仿不了的。
“劳烦尊驾为我二人开启通向婆罗界的界道。”说话时许玉松懒散的神情不变,冷嘲热讽的语气却收敛了不少,甚至隐隐带有尊敬之意。
红衣女子取出一块玉简,扫了一眼后却是面色微变。
许玉松的脸上拂过一丝笑意,但白玉京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暗沉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嘲讽与冷漠。
“这是开启界道的费用。”许玉松从芥子中取出两个储物袋,指尖锋芒吐露,便将沉甸甸的袋子挟裹在风中递了上去。
女子接过储物袋,面色也恢复如常。她御风而动,轻盈地落在地上,转身面向界山一边吩咐道:“退后。”
徐玉松立即提起白玉京的衣领带着她跃至离界山几十丈远的空地上。
见他们远离,女子变化为凤凰原形。金色的羽毛像是初升的太阳撕破黑暗的穹顶在缝隙间渗入的金线似的阳光一般光亮夺目。
白玉京远远看过去,巨大的凤凰张开双翅,在界山上空盘旋一圈,羽翼携带的烈焰与空气碰撞掀起的热浪让空间都要弯折扭曲。
似乎找到了目标,一声清亮的凤鸣间,一蓬金红色的凤火被凤凰吐向界山。大地轰隆开裂之声乍起,界山猛地一震,竟缓缓浮现了两扇铁门的虚影。
凤凰再次幻化为人形,在虚影即将消逝时,一指点向左侧的金色圆顶门,将它凝实后回头道:“一刻钟。”她回头时的目光余威还未散尽,如刀锋一样的眼神几乎可以将人剐成碎片。
“多谢。”许玉松抱拳作了一礼,又扯着白玉京的衣领带她乘风靠近了界门。
许玉松先踏进门内。当他右脚抬起要跨进去时,又将脚压下,转头对她道:“过界道时会有一些幻境,你知道吧?”
白玉京点点头。
她听父亲提起过这些幻境。每过一次界道,都会有天道将过界者在该界的所有记忆铭刻并制成幻境,诱使过界者沉湎其中。这其实算是小千世界天道将意志薄弱者淘汰的一种方式。
许玉松对白玉京并不担心。因为她的资质和意志都是上佳,想来也不会被天道诱导。如果她当真被诱入其中,只能说明道心不够坚定,日后通天仙路也走不长。他自然不会施救,也怪不得他心狠无情。毕竟世事无常,一个道心不稳的人注定走不长,倒是白费他如今心机。这也是修道者薄情冷漠的一个原因。大道之路太过漫长,指不定什么时候挚友便灰飞烟灭了。与其平白多一份执念,一份心魔,不如就不要让它萌芽,或是挑选靠谱的人作为羁绊。显然对于许玉松来说,白玉京不是这样的好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