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笼罩的房屋里,鬓角霜白的男子低声叮嘱着。
“囡囡,你听好了,万不可接近渡心魔劫或者沉入蜃楼之人。你有着破阵透心的生死眸,虽然可以比常人更快地破开幻境,却也更容易被吸引入他人的幻境。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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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腊梅幽香被吹散至更远的地方。而在这片冰天雪地中,白玉京悠悠转醒。
“你这废物,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陪大少爷练剑!”尖刻,刺耳的声音。
“啊,我,我只是......”少年唯唯诺诺地点着头,从地上爬起来。被冻红的双手握不住木剑,被婆子一推,剑便掉下来,剑尖插入雪泥半寸。
白玉京只觉得耳旁声音如蚊嗡,着实碍耳。于是她翻身而起,只见眼前是一处庭院,金黄琉璃顶映着雪山,晃得人眼生疼。想必这是大户人家,否则也住不了这样的屋子。
而喧闹声正是屋檐下两人传出的。
她被卷入黑暗前一瞬间便知此事不妙,应是进了那人的心魔。但现在她也不知此地人能否看见她,便先使了在凡尘界修习过的功法“水中观月”来隐去身形,随后才接近两人探查情况。
檐下两人并未意识到有人靠近,依旧维持着之前话题。
那婆子似乎骂够了,往少年面上啐了一口,转身就走。背后少年握紧拳,头颅垂下,肩膀略略颤抖,似乎在抑制着自己的不甘和怨恨。过了好一会儿,他拔起木剑,面无表情,穿过回廊向西边走去。
白玉京听了那“废物”二字的称呼,疑心这个少年便是之前那人。但她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其他的好法子,于是便轻声细步地尾随而去。
回廊边上有个颇大的演武场,平时冷冷清清,此刻却分外热闹。
“哈哈哈,你们看,那小子又来了!”
“他当然要来啊,这可是他巴结回大少的好机会哈哈哈哈......”
“看他那穷酸样,啧啧啧,当真是个花娘生的......”
“嘘,小声点......回大少来了......”
......
接着是一瞬间的沉默,而随着来人脚步声接近,练武场再次热闹起来。
“哈哈哈回兄!好久不见啊!”
“清山,这次可要好好给我们看看你的剑法啊!”
“对对对,让我们开开眼!”
......
白玉京揉揉眉心,厌烦地扫了一眼场上众人。
谄媚,恶意,懊恼,痛恨,嫉妒,厌弃,后悔......
这就是她从这个幻境中看到的。
但她以为,这与她所经历的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突然,她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她左眼一疼,意识像是掉入泥沼一般瞬间迟滞。
她能听见风急呼啸,在耳边哗哗作响。但她却看不见,感知不到。或者说,连接她与外界的就只有听觉。
但她并没有慌张失措。冥冥中她觉得这一切应该很快就会过去,无需焦躁不安。
在这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白玉京的五感突然解封,时间开始流动,世界也鲜活起来。
此时练武场的人全部走光了,空荡荡的场上只余少年一人。
他躺在地上,木剑被人故意踢远,整个人一副颓废低迷的样子。
白玉京眼神微闪,敛了气息,轻步走近。
少年半眯着眼睛,用手遮挡着太阳光芒。他就像是黑暗中滋生的毒菌,阳光照耀下的影子,在与嫡兄的对比中宛如暗沼淤泥。
“......我不是废物。”
他轻声说。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去死!去死!去死啊!”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狰狞的模样像是发狂的野兽。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人,而是什么欲望凝聚而生的怪物。
看到这一幕,白玉京皱了皱眉。如果持续这样,这个少年将和之前渡劫的那个青年一样,陷入自己的仇恨中无法自拔。而这个少年极有可能是那个发狂的青年。若是这样,那人的心魔劫必然无法成功渡过,她也将永远滞留其中......
犹豫片刻,白玉京决定行一步险棋。
她长袖微扬,在他面前显形。
少年似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法术,嘴里的狠话不由自主消失在唇齿间。他瞪圆了眼睛,嘴唇微颤,就在白玉京打算解释时期期艾艾地开口:“您......是仙人吗?”
这样想倒也挺好。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她便没有反驳,而是敛眸垂眼看他。
这一眼,她看见了少年眼中的希冀与期望,也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那时她与许玉松还未相遇。许玉松打马自徐州而过,途遇正燃着熊熊烈火的广知城。他并不知道自己友人的妻子女儿正遭遇着灾难,便只是在陡崖前立了很久,等到火势渐弱才牵马走过废墟。
自己的哭喊声将他吸引。他当时刚从上界下于此地,浑身人间烟火不沾,却在友人妻子的尸体面前长跪不起,华贵的长袍上沾染了洗不掉的血气烟尘。
她还记得自己是多么狼狈,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他将她抱起,冷漠的眉眼第一次浮现了温柔之色。
“世间险恶,我授你仙法,护你周全,可好?”
思绪拔起,她看着眼前少年,听见自己一字一句清晰温和地说着话:“此间险恶,我授你仙法,让你得以自护周全,可好?”
少年眼中藏星辰,在幻境破开,山崩地裂时,褪去不甘怨恨,笑意单纯。
“好。”
归根结底,他不求有人庇佑他不遭灾厄,也不求有人护持他一步登天,他只渴望着有人在黑暗中伸出手,带给他希望。
他抓住了手,便得了救赎。
但白玉京却在此刻有些发愣。她刚从幻境中跌出来,还没有缓过神便被一只乌皮朝靴踩在胸脯上,踏倒在地。
下意识抬头一望,她撞进了深如潭水的一双眼眸中。这双眼睛过于熟悉,像是刚才才见到过。
......等等,这是刚才那个幻境中的少年!
低笑声自男子胸腔中传出,他的脸色如眼眸般平静,又深不可测。
“师父......好久不见。您还是如之前一般模样啊......”
“但我没想到,师父修为也保持原样......真是让徒儿我叹为观止。”
白玉京心中诧异弥漫。如果她的记忆没有故障,她记得只有在幻境中他们才以某种诺言的方式达成了偏向于“师徒”的契约。但在现世,她肯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所以,究竟是她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还是他出现了问题呢?
当然,现在她也没空思考这个问题。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性命。虽然这个男子没说,但她却敏锐地从他的眼睛中找到了隐藏极好的杀意。她到底是怎么招惹上这般危险的人物的?
“师父。”男子俯下身,温热的鼻息扫过她的耳朵,带起微痒。他哑声说话,暧昧而炽热:“师父,你怎么不说话了?”
白玉京眨眨眼,语气平静:“你恨我?”
这个直球打得男子措手不及。他沉默良久,眼神微闪,唇角微扬:“师父,您还是像以前一样,敏锐得让人生厌。”
白玉京却歪头笑道:“我不管你恨不恨我,但我救了你一命,不管是什么挟恩求报,你现在都不能伤我。这心魔劫好受吗?你现在若杀了我,一辈子都渡不过这劫罚了。”
男子脸色瞬间阴沉,他咬牙狠声:“你果然是和当年一般,好,我这次就放了你。下次,我可不会饶你性命了!”说罢,他收腿直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白玉京长呼一口气,僵直的身躯放松下来。
她不清楚这些事情纠纠缠缠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她却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是提升修为。不知是不是生死眸的原因,经过这次幻境之后,她的修为竟然大涨,直触突破至筑基期的瓶颈。只要再修炼几日,她定能成功筑基。
除此之外,她依然有一个顾虑。
在幻境破后的一瞬间,她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少年的心魔难道真的是这些欲望吗?而通过之后的言语试探,她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他的心魔,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