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黄沙道人(三)
黄沙道人离开农舍去洗魔,一去第二日晚饭时才回来。
草棚里的矮桌上已备好斋饭。
没有少年的身影。
有只云雀立在木栏上打着瞌睡,见到道人,扑拉翅膀,精神抖擞地飞到矮桌上。
道人化去拂尘和莲花冠,跪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根青色的菜叶,倒了小半份的米饭在身侧。
那只云雀低头欢快地啄了起来。
道人的一双冲淡平和的眉眼,从云雀身移开,落到了农舍东边居室里。
少年倚在床边,一只手搭在她的经脉上,正在温养她的神魂。下一刻,道人又平淡无奇地收回视线。
待他食尽斋饭,又离了农田去小镇上洗魔了。
一连过了几日。
忽有一日,小镇的喧闹声传到了农舍里,还能听到有人敲锣打鼓,那场景想来十分的喜庆又热闹。
杨江游在安静的地方待了太久太久,久到她神识稍微回拢,她还有片刻错觉,仿佛她还在九嶷山里,一个不认识的少女说要杀她,仿佛她还停留在浓浓的黑雾追过来时,她被王九云抱在怀里那个片刻。
云舟上少年们的身姿挺拔,意气风发,渐渐在她的目光里变得模糊不清,她慢慢地极冷地望着远去的九嶷山,以及九嶷山上升腾的黑雾,吞下了那颗混沌不清的石心。
她自己也开始变得混沌不清,像是在寂静的时空里陷入短暂的休眠。
这种休眠带着撕裂骨头的疼痛,带着万蚁钻心的难忍。
但这种疼痛和难忍,似乎在来这个地界前她就能应付自如,所以抱着她奔袭千里的王九云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可是也有些异常是她自己不能明了的。
比如,当她的神识从沉睡中疲倦地醒来,虽然她的身体还在沉睡,但是她的神识凝实而又平稳,似乎有一股温凉的真气调养着她的神魂。
那股温凉的气息她似乎在哪里碰到过。
她的神魂炙热易躁,存至阳之气,王九云多年长刀累战,存诛杀之气,应当不是。
难道是此人?
她感觉到身旁又多了一人。不过这人的气息沉敛而冲淡。
居室里,一道人提着一盏花灯走到床前。
那盏花灯上绘着稻花,外皮是用上好的绢丝做成,底座上缀着长长的穗子。
一盏灯火不足以辉煌。
但是这一盏花灯,却是把整个农舍照得通明。
它的光芒照亮了整条黄沙道,以及黄沙道里的万顷良田,连鸟雀身上都撒上了金黄色的光。
这是魔晶石散发出的热量,而且是魔气极为纯正的魔晶石才能有如此充沛的热量。
床幔卷起,被银钩勾住,道人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姑娘,她的双眼仍是紧紧地闭着,娇小的脸蛋上稚嫩光滑,宁静平和,已经见不到初来时皮肤下隐隐泛起的青筋。
道人把花灯递到少年手中。
“镇子里民风淳朴,今日是元夕,布置了花市,很是热闹,生气充沛,阳气方盛,带她出去走走吧。”
他言罢,转身离去,门角边,灰色道袍转瞬而逝。
过了一会儿,少年俯下身,动作轻柔地理了一下她的衣裙,将她扶起坐在床沿,屈膝蹲下,背起她,整个过程,如天上行云般轻软,如地上流水般轻缓。
他的右手提起花灯。
走出了东居室,当他再落步走出院子时,他已然站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繁华的街市。
街市上空陈列着各种花灯。
花灯里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光。
不断穿梭的人群。
人群里孩童的嬉笑声。
嬉笑声里有糖果的香甜和过节的热闹。
东阳书院的琢器院,近几日里也十分热闹,隔三差五地就有衣集院的弟子跑来串门。
其中跑的最勤快的要数一个头上别着一根缠枝的红豆簪子的少年。原先还以为是相中了琢器院里哪位小师姐,琢器院的弟子们都十分稀奇。
后来混熟了,每次少年来琢器院,只要看到他的人在他开口前就自然地摆手说道:“九云师兄,还没回来。”
有时也会加上一两句:“九云师兄魂灯焰胜,有破阶之兆,李师弟不必忧心。”
蒹葭院一湖一湖的芦苇荡里,飘着色彩斑斓的花灯。
少年和少女沿湖赏灯。
一芦苇茂密稀疏之处,少年蹲下身将手中的花灯放入湖中,待它平稳之后,使出巧劲一推,顺着流水往湖心而去,那些花灯里的火光映着粼粼波光,好像将天色染出了一道晚霞。
另一个少年,站在他的身侧,见他这般举动,嘴角下拉,不屑道:“朝谁许愿?谁又能如你所愿?”
少年转过头,看着他。那荡漾的火光将他的眸子映成琥珀色,剔透玲珑。
“或许这人世间无神明实现他人之愿,但这是有情人间,情有所寄,情有所托,人才有归宿。”
另一个少年怔愣着看着他,少年很少有这般正经的时候,他虽然经常嬉笑地冒出些酸儒们惯来说的话。
但很少会这般掷地有声。
他的面容青涩,却像是个历经人事的智者。
他知道少年是个特别容易动情的人。
他对此间万物,一切生灵都容易动情。
这又是不智的。
“李师弟,苏师弟,你们杵在这里作甚?”
一个样貌娇艳,穿着也十分艳丽的少女从远处走来。
“那日你们托院主在蜃市悬赏寻人,已有些眉目。”
“重羽师姐,那人在何处?”李相思起身急问。
重羽浓眉微微皱起,不知该怎么开口。
“只打听到,那个叫乌菱的人并不出自矾山,曾经仅在皇城牢都露过一次面。”
她转而不由劝道:“李师弟,凡尘俗事皆非修行之人所求,莫要牵扯太深,误了修行。”
东边最高峰,有座藏在云深处的院落。
桑榆正在摘树上黄澄澄的橘子,她已经好些时日没回千金院了。
院子里无人打理,地上都落了好多橘子,小姐回来不知道还有没有新鲜的橘子。
她坐在小姐常坐的那几片碧瓦之上,看着山林间的灯火,剥了一个橘子。
她一直都知道杂院有个弟子或许知道小姐的一些事情,她也知道这个弟子这几日来过院子。
她在这个弟子来千金院的当天,做了一盒橘子卷糕送到方城院里,盒子还回来时,如寻常一样。
一切如常。
小姐一切如常。
她和东隅也应一切如常地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