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上元灯节。
阮清差婢女禀了妈妈,道是今夜出楼子一趟,妈妈急急跑过来,“姑娘,今夜相国公子定了你。”
彼时阮清正描眉,听了这话,手微微一顿,放下眉笔,轻声道,“退了便好。”
妈妈一脸为难,“姑娘,这……”
“我记得我说过,七月十五不接客。”阮清拿起装胭脂的盒子匀了匀色,“妈妈总得讲点规矩才好。”
迎春楼背后有人,阮清倒也不怕得罪相国公子,更何况这是个上面的台面的庶子,她取下鬓间步摇,换了枚素银簪子。
白衣轻纱,微施薄黛,腰间挂了块暗青玉佩,轻纱遮面,倒有三分清丽。
五年前的上元灯节,阮清被卖到了迎春楼。
她当年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可惜亲娘去的早,家道中落,父亲续弦,继母不是个好相与的,竟是将她偷偷卖到了楼子里,告诉父亲阮清失踪了。
而她的父亲,竟也只草草找了找她便不再寻她,转头与续弦生了两儿一女,儿女双全,好不幸福。
腰上的暗青玉佩,是她亲娘留下的唯一遗物。
上元灯节真正热闹是在晚上,河边聚了一片放河灯的男女。阮清买了两只河灯,巴掌大,做工很是精致。
常人皆爱在河灯上写字,摊主很是热情,“姑娘可要笔墨?”
“不用,多谢。”连声音都是冷的,阮清点燃河灯,将河灯放入河中,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像是万家渺茫的烟火。
阮清轻轻起身离开,将将经过卖糖画的小摊,便被人叫住,他回头看,是个极清俊的男子,“姑娘,你的玉佩。”
他手上勾的,正是玉佩上系的青绳,精致的络子略显破旧,阮清愣了愣,点头致谢。
风吹起遮在脸上的面纱,露出小半张风华绝代的脸,男子微愣,将玉佩双手奉上,阮清接了玉佩,转身淹没在人群。
男子呆呆站在路边,耳根通红,一旁卖画的摊主热情道,“公子可要买个糖画?”顿了顿,又补充道,“姑娘家都喜欢。”
男子递了两角碎银子,拿着一个芍药糖画追了出去。
人来人往,哪里还有白衣姑娘的身影?
回了迎春楼,便见相国公子正正坐在大堂,见阮清回来,恶狠狠的道,“阮清你好大面子!”
阮清欠身行礼,“阮清规矩如此,还请公子见谅。”
相国公子一巴掌甩在阮青脸上,“不过就是个窑姐儿,跟我装什么清高,我今日便是睡了你你还能怎样。”
阮清捂着脸,狠狠瞪着他,像一只被落单的狼。相国公子竟是被那眼神骇了一骇,气势上便短了两分。
阮清转身回了房,只留下一句清冷的话,“公子既觉得阮清清高,阮清以后便不侍奉公子了。”
终是相国公子没敢闹大,他前头有个嫡兄压着,不好明面上胡作非为,且捧着阮清的人不少,闹大了与他没甚好处。
虽说他纨绔了点,到底是不傻的,犯不着为个窑姐自毁前程。
须臾又过了几日,大约是十月下旬,一群人推搡着进了迎春楼。阮清在二楼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栏杆,便看着居中的正是那日捡她玉佩的男子。
这场景阮清见多了,那男子一看并不长来迎春楼,她只觉得无聊,转身回了屋,却是心绪不宁。
唤来侍婢取了琴,阮清晃晃手腕,奏了曲《春江夜》,好端端一首曲子越弹越乱,几乎透明的琴弦最终撑不过这力道,“铮”的一声便断了,阮清停手,看着被划伤的手,哦,又忘了带护甲,她慢慢想道。
妈妈推门进来瞧,这场景自个先吓了两分,“姑娘莫要任性,仔细伤了手。”阮清只淡淡看着断掉的琴弦,“妈妈还有事?”
妈妈便道,“楼下那位今儿要了姑娘你,我瞧着是个雏儿,听他们讲是当朝御史。”
阮清点点头,心底好像炸开烟花,晕呼呼的。突然响起那人在人群中拿着糖画的呆样,阮清勾唇淡笑。
倒也……不错。
进了房间,御史倒先愣了几分,“你是那天那位姑娘。”
阮清看他,吃这碗饭的人少不了会察言观色,见他没有厌恶,阮清便先放了两分的心,浅浅施礼道,“当日正是阮清,多谢公子。”
御史亦是回礼,浅笑道,“姑娘若是谢我,不若将方才《春江夜》奏完可好?”
阮清心知他是正人君子,故而未行出格之事,只面有愧色道,“方才不小心将琴弦弄断了。”
御史这才注意到阮清的手划了浅浅的伤口,忽的起身握住阮清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话音未落,两人便同时愣住了,御史耳根“唰”变红了。阮清偏头,声音带了些微涩然,“公子还是同阮清保持些距离的好,日后也不要来这迎春楼了,公子一世清名莫要毁了阮清手中。”
“阮清姑娘,在下……”御史耳根变得更红,正色道,“秦弘道从未嫌弃过姑娘,在下对姑娘……在下知道姑娘并非风尘之人。”
原来他叫秦弘道,阮清心想。
可她已经是风尘之人了,一曲《春江夜》万人追捧,迎春楼的头牌阮清,不是那天与他擦肩而过的清冷出尘的阮清。
御史开门出去,阮清看着养在一旁的兰花,时近秋日,兰花略有些蔫,阮清心想,若是早些见到他,再早些见到他,那该是副什么光景。
喜欢不必海誓山盟,也不如百转千回,或许是递来玉佩的手,或许是捏着糖画不知所措的身影,或许是从未嫌弃她的身份。
仅仅一点便够了。
他从未嫌弃过她的身份。
阮清又想,他为什么喜欢自己呢?
想也知道不可能,如他这般功成名就的少年重臣,自是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清白姑娘才好。
妈妈将玉饰拿来时已在午后,御史已经走了,妈妈道,“姑娘,我劝你一句,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嫁到那等人家可不是什么好归宿。”
“我知道。”阮清接过玉饰,是一只玉雕的小狮子,她只一身粗布衣衫出了迎春楼,手里攥着那块玉饰。
自此她便是秦清。
星盘中,秦清看着面前的清虚,他已十分虚弱,身体已经透明。见秦清睁眼,便笑道,“阿姐,若你能出去,便替我告诉天君,我爱他。”
秦清缓缓开口,“好。”
这是清虚第二次叫她阿姐。
话音刚落,清虚便化为点点星光消失在天地之间,秦清勉力收了星盘,她坐在地上,天君忙扶起秦清。
秦清又呕了口血,呕出的血带着内脏碎片,她缓缓取出贴身放置的小狮子玉饰,放在涂山烟手中,轻声道,“阿烟,待我死了,便将我一把火烧了罢。”
她呕了两口血,“将这小狮子好好收着吧。”
她偏头看了天君,“天君,清虚,说他爱你。”
却是与她的“夫君”再无话可说。
秦清的夫君,从来都只是秦弘道,不是眼前这个身居高位却优柔寡断的男人。
凤声凄厉,秦清头一歪,倒在太清昆仑墟的废墟上,一只金凤虚影冲天而起,衬着满地鲜血更显苍凉。
天君冲金凤虚影微微拱手,凤影顿首,消失不见。
涂山烟收起小狮子,沉默的抱起秦清,衡阳跟在身后,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天君。
他站在废墟之中,缓缓看了一眼,满目疮痍,恍然失了魂魄。
到头来,却是谁也没能留住。
期乐看着秦清尸首,竟是直直昏了过去,涂山简一把抱住她,涂山烟缓缓行礼,“父亲。”
风似乎听到了谁的叹息。
看着秦清的尸首,涂山简叹了口气,“凤主有灵,太清昆仑墟今日陨了两人,凤主虚影现了身,秦清下一世,应当不会太苦。”
她这一生过的太苦,最甜的时候是与御史举案齐眉的那几年,自从御史死后便守着回忆度日,没有一丝欢愉。
御史死后,嫁给谁都无所谓,因为谁都不是御史。
她曾经护不住御史,护不住与她的孩子,后来护不住小师妹,再后来,连自己都护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