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涌入脑海的是一片苍茫大海,海上有白色的海鸥迎着风飞翔,他还很小,很小很小,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母亲带着他坐船寻找出海后杳无音讯的父亲,之后便是海水铺天盖地涌来,他沉入海底,被一个水泡包裹起来。
那时的招魂比现在还有些人样,他将他包裹在水泡里,本欲吃了他,他张开嘴又退回去,张开嘴又退回去,神色间满是挣扎,如此反复了五六次,他一挥手,将水泡连带着水泡里的他抛出去,他随着一段水流被送上了岸。
母亲浑身湿透,蓬头垢面的朝他扑过来,口中直道:“幺儿,我的幺儿啊……”
但他似是被海底的那人影响了,自被母亲抱回家中后,身上便一片一片的冒白鳞,起初面积小,还能抹点煤灰遮掩,后来脸上也起了大片大片的白鳞,周围的孩童,开始拿石头砸他们家的窗户,邻居朝他们家泼黑狗血,扔乱七八糟的杂物,母亲因那次海上落水,染了风寒,一直也没好全,一面咳嗽一面清理那些脏东西,踩上凳子修理被砸破的窗户,贴新的窗户纸……
印象中,他幼年时候,自从那时起,就再很少有温情的时候,唯一的一抹柔情,就来自于他的母亲。
父亲始终没有回来,家中没有男人,欺负的人更多,有人来家里打秋风,甚至借口家中出了妖怪,来欺辱他的母亲,占寡母的便宜,两个兄长为了保护母亲和弟弟,练出了一身打野架的本事,尤其是大哥,就像是春天的细柳条似的,拼了命的抽新枝长个子。
儿子渐渐大了,能撑起一个家,明着欺负他们家的人也就少了,更多的是闲言碎语,将市井里的一家子嚼得翻过来覆过去,从他们嘴里吐出来,只剩下一身讨人嫌招人厌的碎渣子。
却正碰上他兄长与邻家的一个姑娘两情相悦,那姑娘与兄长自小认识,在众人都欺辱他家的时候,这姑娘还在寒冬腊月里揣着热馒头钻到巷子里拐弯抹角的阴影里,在兄长路过的时候偷偷塞给他。
这是曾共苦的情分,兄长请母亲去提亲,母亲上了门,却连带礼品和人统统被赶了出来,姑娘的父母双亲原也是普通人,可人活在世,无非是活一口气,活一张脸,他们清白人家,怎可与这样的妖怪人家谈什么姻亲呢?
就在这事后不久,姑娘一个夜里,奔到了巷子口的小桥边,投了河。
也亏得那时候还不是很晚,月亮升上半空中的时候,走街串巷卖果子的老张头才收了摊子打了壶酒踏着月色往家赶,远远听见扑通一声,等走到了桥边,探头往水里一看,看见水里浅浅沉着一人,吓得五脏六腑都紧了紧,连忙跳水救人。
好在发现的及时,姑娘还有一口气,可也只是气若游丝的一点点,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低头正看见自己腰间挎着的酒壶,当下掀开酒壶盖子就往姑娘口里灌了口热酒,姑娘被这酒呛得一阵咳,这么一咳,他倒认出来了,这是樟树巷李家的姑娘,几月前她母亲想吃他的果子,打发她来摊子上买过几次果子。
老张头举目四望,暗夜寂寂,只远远的能听见几声狗叫,除了桥下的水流缓缓擦过石条岸的声音,再没一丝杂声。
老张头沉默了一忽,背起这姑娘,往樟树巷走去。
第二日,兄长得了消息,气的冒烟。
这才知道,原来是周围邻里听说了他家上门求亲,背地里嚼起舌根来,还攀扯出过去巷子里深夜姑娘给他塞馒头的事,但原本不过是今天一个馒头,后天两张煎饼这么简单的事,偏到了这些人嘴里,成了拐弯抹角里夜色掩映下的颠倒阴阳,那一副不能宣之于口却又殷殷切切的样子,给这事更添了许多隐晦色彩。
总之,这些话添油加醋的传到了姑娘父母的耳朵里,也不知她父母听到的比之传言又肮脏了几分,横竖将姑娘父亲气的险些一魂升天,母亲气不过,争吵一番,有碰上些别的气恼事,便抄起手打了姑娘几下,姑娘本是冤枉,气怒之下百口难辩,清白的名声受辱,父母也更加不会许她嫁给陈家大郎,她一气之下冲出家门,一心求死,跃入了巷子口的河里。
他兄长听到这些事,气的不行,他收拢了收拢家里拿得出手的东西和银钱,扯出一块红布包了,抱着东西揣着银子去了李家。
他将东西拍到未来老丈人李升的桌上,怒道:“这是我全部身家,今日之前,你们替我照顾好瑛娘,今日之后,瑛娘便是我的媳妇,由我带着她回家!”
把个李秦氏气的冲过来就要撕咬他,他也不躲闪,也不反抗,任由李秦氏撕打了一阵,他一直看着坐在桌旁的未来老丈人。
李升被将的没法,劈手将那包东西并银子扔到地上,里面的细软散了一地,听跟过去的二哥说,大哥那时候很有气魄,即便如此,他也不过是冷冷笑了笑,转身便拉着大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