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看着宗毓,知道他还有后话,便将包袱往桌上一放,在他对面坐下。
宗毓道:“我从前其实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他望向无忧,“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祖父沉迷道法,幼时父母在外奔波生意的事,丝织瓷器都是大买卖,每一桩我父亲都亲自经手,母亲便一路跟随父亲,照顾他起居,我那时候更多的是在家乡祖屋与祖父为伴。”
祖父沉迷道法,原本就老旧阴森又少人的祖屋因着供奉三清,日日都腾起白烟,宗毓那时候每日里在烟熏火燎的气息里念书,偶尔拿着钓鱼竿去小池塘钓鱼,过的无趣又孤单,他那时不懂,只将这一切归因于道法,他钓鱼时在腹诽,读书时也在腹诽,恨恨认为若非那些怪力乱神,祖父不会放着他一个人不管。
宗毓的几乎一整个幼年时代,都是在对道法的深深痛恨下度过的。
而他情绪最为外露的一次,是八岁那年的惊蛰,他那时看天气晴好,便想出门去河边钓一钓那真正生长在河塘里的鱼,祖父不允,怕底下人看不住他,河塘又分外危险,偏偏那时候,祖父新炼的丹丸再有两个时辰便能出炉,丹丸出炉之前的数个时辰都是顶关键的,他祖父抛不下丹堂,只好让孙子先回房,那时祖父推脱:“明日,明日一定带你去。”
他当时就恼了,闷了数日的愤懑一朝发泄出来,他冲进丹堂,将祖父房里的东西乱砸一通,对祖父道:“你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就是再修、再修你也修不成,”他边砸边道,“让你修让你修!”
他记得,他祖父那时头上戴着道士巾,背对着太阳站着,阳光自他身后照过来,祖父苍老的脸上看不出特别的神情,他在太阳下就那样站了许久,也未责备他,末了,叹了口气,将一旁的他抱起来,拍了拍他身上蹭的炉灰。
宗毓当时伏在祖父肩上,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人在幼时的时候,是最为脆弱而又敏感的,他那时候因为长时间孤孤单单,心里已经压抑到了极限。
祖父自那以后改了性儿,将所有丹堂道堂都封了起来,每日里除了教宗毓读书习字做文章,其余时间都带着他四处游山玩水,那是宗毓的人生里,难得过的像个真正的孩童。
“祖父八十三岁时西去,我却开始看得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影子,有时候时辰好,还能看得更清楚,那是因为祖父在临去之前,为我画了一张符,那符是朱砂画就,上面红痕歪歪扭扭,祖父躺在病榻上,手捏了一个诀,符纸飞化成烟,我在迷离的烟雾中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床边来提祖父魂魄的阴官。”
祖父那时说,毓儿,我只愿你今生能去看看世界之大,我宗元的孙儿,应是天上的龙凤,不是地上的蝼蚁。
“我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也翻过些书籍,而此次我赴京赶考,也存了出来看看的心思。”
无忧道:“那你看的如何?”
宗毓摇了摇头:“道法也不过如此,我原以为魏冉之事无数冤魂因此被囚困,永生不能入轮回,乃是天大的坏事,若世上真有神鬼,应该给他们一个公平公正的结局,否则神何以居高位,鬼何以处地府,然而乾阳观出手,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手抹平了这数十亡魂的冤情。”
无忧听完他的话,顿了顿,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方道:“我虽对这世上事也不甚明白,但好歹比你多活了好几百年,有一个道理我悟的分明,人生一世,并非事事有结果,事事有公正,你觉得你提枪上马预备粉墨登场,可大幕偏就在此时轰然落下,但落也就落了,不可能再给你拉开,便算在拉开,你也演不好这场戏了。”
她见宗毓皱眉,顿了一顿,接着道:“如魏冉一般,其实他的人生早在三年前就落幕了,他亦有一腔抱负,可他的一腔抱负,在灾难面前没有半点用,应真得不到应有惩罚,你觉得不平,可应真被抓时我在场,他也是一腔愤懑觉得命运何其不公,但世界就是这样,真理永远掌握在强者手中,周清微比咱们都霸道,不过是因为他是乾阳观半步成仙的道人。”
无忧起身,拎起包袱,拍了拍宗毓的肩做安慰,转身欲走,忽又想起什么,回过身来,“不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阎王殿里有一个阴官叫做龙脩,十八层地狱听过吗?那些在人间做了恶的魂魄都要一个一个从她手里走一遍,什么刀山油锅在她那里根本排不上辈,她一上手段,皇帝老儿都得哭爹喊娘,”她想了一想,“像是周清微这样的或许不归她管,但像应真这样的,从她那里进去,出来得脱十层皮。”
就在无忧转身离去的瞬间,那只原本专心致志磕着瓜子的松鼠忽然一跃跳上无忧的肩膀,它站在无忧肩上朝宗毓摆摆手,对无忧道:“看样子那周清微估计是将我忘了,不会带我到道观里处理掉了,我跟着宗毓他们太危险,反正你是妖,我一个鬼住在一只浑浑噩噩的松鼠身体里,跟妖也差不多,跟你走倒是正合适。”
其实它心里还有另一个小盘算,它想,无忧是妖,见天腾云驾雾,神龙见首不见尾,被那周清微碰到的概率远远小于跟着那两个两条腿贴地走的,况且无忧手里的鞭子它可见识过,跟着这样的大树做靠山,它小命无忧矣。
无忧自然晓得它心里的这些小九九,不过这松鼠身量小又不是凡人,对她影响不大,无忧无可无不可的转身到柜台处放下一枚银锭子,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