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姜珣一行人的到来,守城的绣衣使与士兵们并无动作。
姜珣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赵博初说话,勾勒出这位将军眼中的极情纵欲的王室轮廓。
但入了城,半山腰上金红的建筑径自填充进了姜珣的眼底,穷奢之风可见一斑。
而身侧这位将军就变了个人似的,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再不见一分散漫。
两侧好奇的目光甚至不如微风能撩起他的发丝。
这才是这队人马的真面目罢,至高王权冠冕上的珠坠。
姜珣看向宽阔的街道两侧,屋缝的巷道,微隙的窗户,亮堂的阳光刺眼,恍惚间姜珣仿若置身于极北之地的幽深地洞中,承受着无数独属于黑夜的眼睛的窥探。
是的,在鲜明的王宫脚下,这座城竟死气沉沉,即使是最大的主街也无人烟无喧嚣。
这奇异的违和感终止在一座茶楼前。
茶楼与同街的所有建筑一样门户禁闭,就连香气也克制得闭锁其中,只是安分的门口躺了个衣衫不整的懒汉。
杂乱的胡茬里沾满米粒,白得赛雪。
“这懒汉怎的躺门口了。”门后的堂倌扒着门缝费劲地左扭右抻,察看外面的情势。
“嘘——噤声!那几位大人过去了没?诶呀——你管他作甚,上面养着他呢。”
掌柜又惊又惧地一拍堂倌,不满道。
门后的私语转瞬即逝,徒留一个谜团压在这座王城上。
姜珣收回神识,空无一人的街道直直通向半山的王宫。
还未踏进宫门,姜珣便听得一声巨响,硕大的焰火翻滚出更大的烟气,好似在证明这座王城的烟火气。
但身处城中,无人能观赏此番盛景,只有震耳欲聋的吵闹噪声。
“瞧,王上在欢迎仙子呢。”
赵博初懒洋洋道,自始至终都未抬头。
呈现在姜珣眼前的,是对天上仙境拙劣的模仿,在她看来,这更肖亡故之景。
宫墙下的妖童媛女齐齐躬身,整齐划一尤甚纸人。
若是在明媚的晴空下,这番阵仗称得上华贵豪奢。
细碎的火花是点燃的飞雪。
宫人穿的是姹紫嫣红可拟荣华繁花。
从头到脚装饰的珠宝金玉仿的是传说中的瑶林琼树。
手捧的香炉燃的是无边沉香。
然,豆大的雨滴落下,似是要将他们晕染抹消,也将偌大的宫殿涂得更红更深,繁华如烟。
下雨了。
雨中的烟火无声,整座宫殿也只有姜珣眼前的大殿是鲜活的。
赤红的灯火,交错的觥筹,舞动的倡伶,迷离的王公大臣。
真是一幅上好的《极乐宫行乐图》,姜珣想。
她直视最高处的晋王,清晰地说道:“赵玉京。”
中年人的样貌在华袍金冠的衬托下更显威严,身为高位者将座下一切统统视作玩物的心态显而易见,这就是凡人追求的极致?也不囿于凡人,姜珣抬起手,非得道者便会滑入这种心魔?
念及此自省,将同类视作“凡人”,竭力将自身从这一群体中摘除并安放于更高之位的自己的心境比之并不高明,反而一样俗套。
“不愧是仙子,知道我名姓。”
晋王赵玉京抬眼看向大殿入口的姜珣,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云霞法相,外面的雨倾泄如故,基于此判断,赵玉京顿时兴味索然。
“大雨倾盆,晋王好兴致。”
姜珣懒懒摆了个作揖的姿态,比起敬畏,说是蔑视王权也不为过,便是出自初学者之手的最僵硬的木雕也比姜珣多几条动线。
故王公大臣们莫不模眉冷竖,斥责来人的无礼与不敬。
晋王低下头,冷眼放任闹剧换了一出,没有安抚暴怒的臣子,也没有对姜珣定责,挥挥手让侍者领了姜珣入座——还是上座。
“近来多雨,着实扰人兴致。”殿外的雨短暂地引起了赵玉京的留意。
见此,故作姿态的臣子们乘时收了势,复归饮酒作乐,一派祥和。
适逢其时,一位宫侍来报,冗词赘句的大意是司主求见。
司主?姜珣放下酒樽,别过攀谈的贵族,目不旁视,视线紧随入殿的紫衣男子。
极乐宫的主殿宽广,紫衣男子相距姜珣五丈远,还有小核舟本身的天然阻隔,即便如此,其中小青蛋的异动还是强烈。
传去安抚的神念,姜珣打量起入殿的“司主”来。
紫袍靡丽,身形高大,生相平常,神貌隐含苦大仇深之感,似乎在场众人都在欺侮他一样。
姜珣第一次见到这样面相就惹人生厌的人,但能令小青蛋生出异动,此人必定不凡。姜珣暗暗增强了警惕之心。
“王上,眼下正值荷月,常言谓夏三月为盛夏,还有长夏一说,最是酷暑磨人。夏末迎秋,晚稻早已种下,禾苗渴水,这及时雨是利于灌溉的祥瑞啊。”
赵玉京点了点头,随即又发问:“可本王听闻多地湖水上涨,淹没了岸堤,还有枯井涌泉之奇闻,爱卿,此事可为真?”
“真!”紫袍司主言辞坚定。
“可有涝灾之患?本王可遣墨水台能人前去治灾。”
“王上多虑了,在雁郎眼里,此乃祥瑞也。”
只见雁郎来回踱步,徐徐道:
“湖水虽涨,但各地县官民吏疏水造堤、迁移人家,反而兴了水产、通了水路;枯井新泉更是老树新芽,有目共睹的吉兆。”
“如此,大善!”
雨之问就此揭过了。极乐宫行乐图真如定格的画卷,毫无停歇的迹象。
而因面相之故,姜珣直觉雁郎之语只是花言巧语。
她算了算月令时节,治都界与外界的灵气周转相类,四时月令稍稍变换便能套用。
雁郎口中的荷月正对应林钟且月,这月份姜珣不可谓不熟悉,去年今时,她因天地灵气的潮汐变换而经历了修行的第一个瓶颈。
且月,即趑趄,阴虽前来而阳尚盛,是将进不进的时候。
此时的播种之事,求稳不求进,涵汭平原的黄农们尚以播种后成功育秧为喜,连日大雨怎会是“禾苗渴水”的喜事?
另一方面,既然是双季稻,那早稻的晾晒一事也被雁郎略过不谈。
由此可见一斑,复吉军也不单单是愤恨官吏抓取早慧儿童,这般天灾地难也不见王室聚集的“智慧”来解决一二,而在这大摆宴席,也亏得这宫殿修建于半山腰,黎民百姓只凭臆想而不是亲眼所见,反叛之火燃得还小些。
“王上,雁郎来此多次,这位女官有些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