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牢门往里走,越走越冷,周围逐渐开始出现冰霜,再走一段路,就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这不是河流的声音,而是水牢里不断注入冰水的声音。说是冰水,因为牢中常年浮着一块巨大的冰块,宛如一座冰山。
啸云水牢是一个地下结界,里面只有一片巨大的冰湖,无边无际,冰冷刺骨。周围没有任何飞虫鸟兽,也没有一花一草能活下来,是真正的生命绝迹之处。
结界里光线昏暗,但依然能看见五根连接天地的汉白玉石柱,每根石柱上都有一圈方形的洞,洞里点着蜡烛,蜡油顺着柱子流下,粘上了不知多少怨气。
雪白的石柱立于冰湖之中,每根柱子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刀痕,这些都是前人越狱的痕迹,可他们最终都被冻死在这片昏暗的冰湖里。
邵惜炎一眼就见到了宫辰。
他正被魔气化成的铁链绑在居中的石柱上,肩膀之下全都被泡在冰湖里,冰冷的湖水一波一波冲刷着他的身躯。
他的头歪向一边,被打湿的墨发遮住了半张脸,散落在肩头,结了淡淡一层霜。
“宫辰……”他的心被狠狠揪痛,眼泪瞬间冲了出来。
他怒吼:“来人!”
很快有两名弟子走了过来,俯首听令。
“去把石柱升高,不许他碰到一点水!”
两名弟子相互看了一眼,面露难色,其中一个年轻弟子小心翼翼道:“邵右使,宗主吩咐过,三天之内任何人都不能动石柱一下……”
邵惜炎细眉微蹙:“在我面前,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嘴巴给我闭上,明白了吗?”
那人说话都哆哆嗦嗦:“可是右使……宗主那边属下不好交代啊……”
他话未说完,突然被一只手掐住了咽喉!顿觉双脚悬空,呼吸受阻,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接着就见到邵惜炎扭曲的脸,他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会说话?你的嘴巴要是不会用,就跟你的头一起割了!”
那弟子早已面无血色,张着大嘴疯狂摇头,想掰开他的手,意料之中地毫无作用。
另一个弟子赶紧跪下求情:“右使,他新来的不懂规矩,属下这就去把石柱升高!宫左使这三天绝不会受到半点委屈!”
说着,他大步流星地跑到一座假山旁,伸手按了几下,湖中的石柱果然开始上升,伴着咕噜咕噜的机关响动,很快将露出了巨大的底座。
宫辰身上的冰水随着底座上的水一起哗哗地流入冰湖之内,泛起重重涟漪,逐渐消散其中。
邵惜炎嗯了一声,骤然松了手。
那弟子啪唧摔在地上,拼命咳嗽,大口呼吸,浑身都在抖,身子下面竟然湿了一大片!
邵惜炎立即明白过来,呵呵笑了笑,蹲在他面前,随意给他整理了衣领,道:“现在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那弟子登时跪地磕头:“属下知道了!右使您让属下做什么,属下就做什么!”
邵惜炎问:“那你出去之后要怎么说?”
那人赶紧磕头道:“右使说笑了,宫左使一直在湖里受罚,属下哪有什么闲话可说?”
“很好。”邵惜炎站了起来,从腰间掏出一个蓝色钱袋,放在了他手里,哗啦哗啦地一听就装了许多银子。
那弟子睁着惊恐的双眼,不明所以。
邵惜炎笑道:“你刚学会了说话,这是你应得的奖赏。这地方阴冷潮湿,你去跟你旁边这个兄弟好好喝一顿,暖暖身子,年纪轻轻的别冻坏了。”
两名弟子立即跪谢,很快退了出去。
水牢内恢复了往日的安静,水波依旧一层又一层永不停歇。
宫辰感受到石柱的一动,从湖水中出来之后,微微抬起头,看见了刚刚的一切。
“你何必如此,他知道了,不会放过你的。”他的声音很虚弱,嘴唇冻得发紫。
邵惜炎默不作声,脚尖点地飞到他面前,稳稳站在巨大的底座上,边走边道:“我还从没见过你如此狼狈,以后你可有把柄在我手上了。”
他慢慢靠近他,伸手想将他的头发捋整齐,却见宫辰下意识地一转头,躲开了他。
伸出的手骤然停在半空,片刻,他呵呵一笑,收了回来。
“你看你这个倔样儿,你就态度好一点,跟义父认个错不就完了,为什么非要和他对着干?”
宫辰道:“你这样说,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邵惜炎一怔:“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你了?可你说的这些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到现在都还是懵的。”
他叹气道:“宫辰,你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从来没有跟义父对抗过,在义父眼里,你一直都是最懂事的。”
宫辰眼眸微动,虚弱道:“邵惜炎,我从小就对义父很崇拜,我觉得他身上永远有一种力量,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为他卖命,多年来也从未有人质疑过他任何事。”
“所以当我知道那些事的时候,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骗自己,骗自己说那些都是谣言,是正道为了离间我们而设的毒计,所以我从未去深究。”
他绷了绷嘴,眼中带着泪:“直到我跟着青雪,见她一步一步为义母解了毒,又亲眼见到义母逐渐恢复记忆,我才不得不重新考虑她当时在海韵阁说的话。”
邵惜炎问:“她说什么了?”
宫辰道:“她说当年,我的眼睛是中了紫月清之毒,义父不过是给了我解药,好让我臣服于他,为他所用……”
当那个“用”字说出来,邵惜炎的心已被冻住!他甚至连动都不会动了,只呆呆站在那儿,凤眸里的惊恐遮也遮不住。
他是在怀疑我吗?
邵惜炎脑中只剩下这一句话,他最害怕事情正在接近,他最不想面对的事情正汹涌地冲过来!
水牢内的烛光很暗,但两个人离得很近,彼此都能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的每一个眼神,宫辰都没有错过。
但他只是望着眼前突然愣住的人,没再说话。
很快,邵惜炎缓过神,强作镇定:“宫辰,你别听洛青雪瞎说!紫月清虽是咱们的毒药,但想要弄出去一点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不能仅凭这一点就认定是义父做的吧……”
宫辰呵呵笑了:“你这么说的确有道理,但还有一件事说不通。”
“什么事?”邵惜炎的声音已经开始发虚。
宫辰道:“青雪是在海韵阁说的这句话,而我确切知道自己是被紫月清毒瞎的时候,是中了星云蛇毒之时。如果她说的是假话,那她是怎么提前知道我当年是中了紫月清的?”
邵惜炎早已面无血色,他在脑中拼命想借口,寻理由,却越想越乱,最后他终于找到一个。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对各种毒药都十分熟悉,这些毒药中只有紫月清能致盲,她随便想想就能猜到了!她一定是想要骗你离开啸云宗,跟她走!”
宫辰望着他,轻轻摇头:“她不是这种人,她从不说谎。”
邵惜炎登时气得跳脚:“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维护她!你就不能为自己想一想?难道你真要为了她,把自己的命搭上?”
宫辰道:“你不懂,我和她之间早已超越了生死,哪怕我这次真的死在这冰湖里,她也一定会把我带走!”
“我不懂?”邵惜炎的心碎了,“我怎么会不懂?我知道你愿意为了她去死,那你知不知道,这世上也有人愿意为了你去死?”
宫辰一怔,漆黑的桃花眼望着他,猜测着这句话的意思,这世上除了青雪,还有谁会愿意为他去死?
难道……
他忽然觉得这个想法太扯淡了,赶紧止住了胡思乱想。
却见邵惜炎忽然转过身,双手狠狠搓了两下脸,就差没拍上自己两巴掌了!
他回首呵呵一笑,那笑容有些尴尬,似乎带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宫辰,”他说,“咱不说别的,只说你我兄弟一场,我真不想看你自寻死路。你就去跟义父认个错,表个态,让他原谅你,好不好?”
“你想让我表什么态?”宫辰问。
邵惜炎道:“只要你保证以后和洛青雪断绝来往,义父一定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宫辰笑了:“你觉得我会去吗?”
邵惜炎道:“你就不怕义父真的杀了你吗!”
宫辰无力地咳嗽两声,轻声道:“不会的,至少在青雪来救我之前,他绝不会杀我。”
“那你要是残了、废了呢!宫辰,你因为她,就要变成一个废物、一个疯子了!”邵惜炎抓住他的双肩,忍不住用力摇晃!
宫辰被晃得浑身剧痛,绷着的嘴巴突然张开,涌出一大口鲜血!
原来那铁链是魔气化成,为了防止犯人逃跑,只要被绑住的人随意乱动,铁链就会露出隐藏在其中的无数尖刺,狠狠刺入那人的身子!
暗红的血顺着铁链流出,邵惜炎大惊失色,双手触电一样立即放开了他!
“对不起,我,我一时情急……对不起!”
看着宫辰的浑身鲜血,他身上的每一块肉都跟着疼,这疼痛终于把他的眼泪逼了出来。
“好兄弟,你就去见义父一面吧,哪怕你临时说说谎,好歹先过了这一关……”
宫辰轻轻摇头:“我和青雪之间,半分假都掺不得。”
这话深深刺入了邵惜炎的内心深处,让他突然被噎住一样,怎样都发不出声音。
半分假都掺不得,他和他之间,就是由虚假的谎言开始的……
见到邵惜炎痛苦的脸,宫辰轻声道:“兄弟,我不怪你,你也是担心我。但是作为兄弟,我想给你提个醒。”
“你说,我听着呢!”
宫辰道:“那天在明心殿,我亲眼见到他杀了莫空长老,那是他的师弟啊!他没有一丝犹豫,说杀就杀,似乎只要杀了他,所有事情就都解决了。”
“你说,他这样一个心狠无情的人,会对别人真心相待吗?我劝你也防着他一些,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把你也推出去挡箭。”
邵惜炎哑然,这件事他从未想过,也不会去想,因为他知道,义父对他是绝对地信任。
现在听到宫辰这样说,他无法解释,只想赶紧逃跑。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洛青雪现在不在,所以这三天我来陪你。”
“你何必跟我一起受罪?”宫辰有些意外。
邵惜炎道:“别说这些了,这里太冷,我先去给你拿点吃的喝的,再给你拿点衣物过来。”
说着,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然后对着他弯了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