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的酒与凡间的酒比起来,味道总显得有些淡。
前些日子,小孟婆的粮食地里收了好庄稼,她便吩咐店里的伙计合力把最饱满的粮食酿成了酒。
上好的酒酿了出来,小孟婆寻思着得卖个高价钱。
没想到一日黄昏,她把酒从酒窖里搬出来一坛,想看看可酿成了。谁知道尝了一碗,竟一发不可收拾,觉得这玩意初入口时觉得苦辣,一碗下肚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一碗接着一碗,小孟婆稀里糊涂地喝醉了。
烂醉的小孟婆从黄昏睡到了翌日晌午,一夜挺长的,但她一个梦也没有做。
正午醒来,她揉了揉沉沉的脑袋,嘿嘿地笑,心想:酒是个好东西。
于是那一批好酒她打算不卖了,她拿出两坛送与店里的伙计们,让他们忙活完一天的活计,晚上好好喝一顿。
过了几日,她派七宝跑腿去请黑无常来。她让七宝告诉黑无常,自己有整个地府最好的酒,欢迎他过来想喝多少喝多少。
黑无常来了。白无常也来了。
黑无常向来和小孟婆是一处的货色,大事上不占谁便宜,小处却乐意耍个无赖。讨点酒,蹭顿饭的事总能让他们获得轻易的小快活。
可白无常却不是这一路人。
白无常名望大,钱也多,话却少。虽然为人清冷、不爱交际,但出手阔绰,做事豪气从不贪便宜,自有一股江湖豪杰的潇洒。
小孟婆觉得白无常竟然能跟着黑无常一起来喝免费的酒比阴间出太阳还稀奇。
其实黑无常钱也多,人也玉树临风,但腆着脸蹭吃蹭喝的事儿总能让他获取一股莫名的快乐。
虽说如此,他却也是个乐善好施、不吝钱财的主儿,他时常来往人间,遇见些穷人穷鬼也没少施舍。
黑无常从不把钱财当一回事儿,因此也受过穷。
那时他刚来地府上任,地府发给黑白无常的薪水不少,但他脑子里没有钱这一回事儿,刚发了薪,转眼就不知道花哪去了。
小孟婆满看不上黑无常这无赖性子,但觉得这才是黑无常,实实在在的他,简单,总是什么都无所谓。但他不懂理财之道,这让她觉得生气,怎么能有人不知道钱财是个好东西?
黑无常来白吃白喝,还拐带着白无常一道来。
小孟婆整日除了烧汤,就是算自己赚的钱。实在闲下来才练一练法术。
她讨厌日复一日的总是过着一样的生活的日子。黑白无常一道来了,她觉得这一日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小孟婆一开心,不由地又喝多了。她觉得头比平时重了几斤,屋顶也不像平时那样稳当当的,她努力地定睛看着,眼前的黑白无常晃来晃去,晃地她一个迷糊趴倒在酒桌上。
“还真是好酒量哈。”黑无常摇着扇子,笑嘻嘻地看着醉倒的小孟婆,又笑嘻嘻地看了看白无常,“话说啊,这么个黄毛丫头,就是你有事没事偷偷往这跑的目的?”
“我没有什么目的。”白无常低着头,满满地喝完了一碗酒。
“如果我不邀你一同前来,你怕是永远只躲在角落里看她。”黑无常的笑里带着刻意的嘲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同情。
“那样也好,”白无常又斟满一碗酒,“往后不来了。”
黑无常带着些许的怜惜,看着不停喝酒的白无常,觉得他精壮的身材和小麦色的黑脸更衬托的他可怜。
“前世到底有多曲折,竟让你此生不敢直视她。”黑无常感叹着。
“她应该像现在这样做个简单的小孩……帮帮我……”白无常显然是醉了,“帮帮我”这句话几千年了,也只在这个时候从他嘴里说出来过。
“方驰,帮……帮帮我,我不愿意和她再有瓜葛,可我……我不能让她没人保护……你看,你看她那么小……你得帮我……帮我待她好……”
小孟婆的酒果然醇烈,黑无常第一次看到白无常醉得开始胡言乱语。
可他也知道那些话并不是胡言乱语。
“你都这么求我了,我当然不会推辞,”黑无常道,“可是,她万一爱上我怎么办?”
“不可能!”白无常刷的一下把碗拍在桌子上,碗里的酒洒了出来,顺着桌面流下来,流到他的黑袍子上。“她不会的。”
“不是我也或许会有别人,毕竟少女心难测,说不准还可能爱上你呢。毕竟你看看我俩这气势……”黑无常渐渐开始添油加醋起来。
“有个办法!”白无常“啪”地拍了拍桌子,震得小孟婆叽里咕噜地嘟囔了一声。
“哦?什么办法?”黑无常心里憋了坏,成心要看平日里装模作样生人勿近的白无常能在酒后说出什么实话来。
“让她……认我做爹,这样,她看上谁我……我收拾谁!”白无常的黑脸泛了一大片红,滚烫烫的像烧红的铁。
“你脑子有毛病?”黑无常破口道,“你俩都不熟她凭啥认你做爹?”
话一出口,黑无常觉得更不对劲儿了,这个女子一向称呼他“黑大哥”,如果白无常做了她爹,自己岂不是平白无故要叫他叔叔?
“谁……谁要认我做爹……”小孟婆脸腆在桌子上,做梦似的呢喃着。
小孟婆又长长地睡了一觉。
白无常也长长地睡了一觉。
白无常总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到了睡不着的年纪了。阴间白天没有太阳,夜晚也没有月亮,白无常知道夜与白昼之间只隔着一道微弱的光线。睡不着的日子里,借着光线,他能知道天亮了。
他时常往返地府与人间,人间的白昼有阳光,有时还有雨雪,最幸运的时候他还能看见彩虹。人间的夜晚也和阴间不一样,那里有月亮,还有星星。月亮能变出不同的形状,星星会闪着它们的眼睛。
刚刚成为白无常的时候,他觉得这些天气和阴间太不同了,有时候甚至让他愿意耽误公事留下了多看一会。
可日子久了,天气也不稀奇了。那是老天爷决定的事,人也好,神仙也好,只不过看老天爷的眼色做事。
和老孟婆一样,不知道哪一年,他也要回了自己的记忆。
有了记忆,他想起来自己在不同的天气做过许多不同的事。
他曾经是个小男孩,从小长得魁梧,人也机敏。后来他从了军,立了不少战功,再后来,他出了家,成了红尘之外的一个僧人。
清离,那是寺里的方丈给他的名字。
至于他做将军的时候叫什么名字,他后来想起来过,只不过又忘了。他将那个名字写在纸上放在了某个角落,后来时间太久,连自己放在哪个角落也忘记了。
他索性不再去想那些。
那些阳光、星星和月亮都是黑无常陪他看的。
他有时候觉得黑无常像个女人,因为他总是白白净净的,双手也细细嫩嫩的,不像男人的手。而自己的手上有刀剑磨出来的茧子,厚实,力气也大。
黑无常像个女人,还因为他总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在人间不愿意回去的时候,也是他陪着他,喝酒,在屋顶上看星星和月亮。
他们坐在屋顶上,不被任何人察觉,因为彼此在人间都没有重量。
他们两个是黑白无常,是八卦图中对立的两极。
有一次黑无常喝醉了,揽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我爱你。”
他试图忘记他的白面孔贴近他时所说的那句话和嘴里吐出的温热的酒气,但是他记得很清楚。
他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在黑暗和光明中穿梭的久了,即使潇洒如黑无常这般也难免孤寂。那样的孤寂是永恒的,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
如果不得不活得很久很久,他觉得总能和这样一个人肩并肩好多了。
可他害怕“爱”这个字。
在他模糊的关于人间的记忆中,他记得一个女子的背影,那个背影身后的是一座庙,他修行的那座。
作为人的他似乎望着那个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她消失在下山的路尽头。
阴间的背影却总是稍纵即逝,灵魂很轻,倏忽地就消失在人海里了。
黑无常从来没有消失过,因为他们不得不在一起。
其实一开始白无常是有些反感这个大少爷脾性的黑无常的。生的细皮嫩肉、娘们唧唧、一张口就是酸话就不说了,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末了还是个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败家子。
可时间久了觉得他也不坏,至少心地纯良,而且那张白嫩嫩的脸看久了也挺好看。
晌午时分,白无常从酒醉的睡眠里醒过来,看到天空已经亮得有些眩眼了。白色的袍子留存着昨晚的酒味,他素日用的那柄剑就在床榻旁。他起身酣畅淋漓地舞了一场剑,突然觉得做神仙的日子不错。
外面不知道哪里飞来了一只鸟,叽叽喳喳的,很快乐的样子。
他想起小孟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