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周蕙带领所有后妃前来长春宫中请求朱见深处死万贞儿。理由有擅居皇后宫寝、肆意纵火、惊扰圣驾等等，只是她们在门外等了许久朱见深都未接见。他躲在榻上不饮不食，持续四日，整个人虚脱不堪。湿寒沁透肌肤，让他整日咳嗽不已。
周蕙就算心里再急再恨，但毕竟病的是亲生儿子，焉能不心痛。她亲自免除早已拟定有关万贞儿的所有罪责，伴在朱见深榻前喂其饮食，直至其康复。
朱见深大病一月有余，万贞儿虽被太医救醒却再未出过宫门。他们就这样，虽然相距不远，但心中阻隔的岂止是道道宫门而已？
病愈的朱见深看起来更加阴沉，妃子逐年递增，新宠不断，可是却再无一人封为贵妃之列，长春宫中有的只是一个始终孤独地身影和逐年增加关于她的画像。
宫中人人尽知，皇帝总是喜欢在长春宫中画画，却从不允他人进入，那里早已荒草丛生，早已不复从前……
梁芳虽然被敬为东厂督公，宫人们却总在背后唤其作“刀笔吏”。传说每年陛下都会死不少孩子，宫人也会一个个被莫名换去，其所在的东厂势力甚至远盖过皇帝直属的锦衣卫。
后晋妃子都没见过那位传说中倾国倾城、翻手为云的贵妃娘娘，可她们依旧每天会在梁芳的监督之下向着坤宁宫门行晨昏定省之礼。
传言贵妃喜欢歌舞，梁芳时常会引荐不同的戏子到坤宁宫中表演，只为博贵妃娘娘一笑。
二十五年的光阴虚载，在周蕙的保护下朱见深也儿女绕膝，另立太子。
这天中秋酒宴过后，伴着一轮圆月。朱见深似往常一样，站在御花园假山上的小亭里，瞭望灯火灿烂仿似往昔的坤宁宫，听着隐隐传来的歌曲声。
“臣妾参见圣上，愿圣上万岁金安。”王媚菡只身上前行礼道。
“朕想一个人待会，你且退下吧。”朱见深眸中只有物是人非的坤宁宫，不见佳人倾身上前，冷淡的语气让早已习以为常的王媚菡也不禁蹙眉。
“圣上虽对万氏怜悯多年，但万氏非但不感念圣恩，反而变本加厉。”王媚菡走上前，却发现他的目光照旧看着远处的灯影飘渺的坤宁宫，定定二十五载不曾改变。
“万氏不堪，不侍君王在前，失德于后宫在后，圣上难道真要姑息养奸么？”她再次跪在朱见深身旁说道，心中恳求他一道圣旨便可废了那个妖妇。
“哎……”朱见深闭上双眸短叹，语气一如从前，“朕欲独处，卿且退下。”
“即便圣上不欲听此等逆耳忠言，臣妾身为皇后，理当肃清宫闱。”王媚菡坚持说道，“万氏在后宫之中为非作歹时日已久，后宫众人对其行当个个心知肚明。陛下将坤宁如置冷宫，已是天赐洪恩，可万氏不仅毫无悔改之意，还与多名宵小苟且多时。臣妾今日前来便是代表众姐妹求圣上恩赐一道处死万氏的圣旨，这也是太后临终前的遗命。求圣上三思！”
朱见深听后只是面无表情地喃喃说道：“冷宫……你们也是这么想么？”只是想放她自由，却不成想再次为她筑起一座牢笼。
“不仅如此，她身边的太监总管梁芳借由东厂督主之便草菅人命、祸乱后宫、贪敛钱财，不可谓不是鬼魅一流。圣上，甚至如今万氏已成党羽，扇鼓朝堂请立她为后。如此下去，祸起萧墙，您不能再心软了啊！”王媚菡跪道。
“呵，”朱见深一针见血冷笑道，“原来你真正介意的只是恐她夺你后位！”
“臣妾乃是正义之言，绝无偏私，还望圣上速裁！”王媚菡像是被说中心事，为掩心虚，急忙叩首说道。
“贵妃是朕的发妻，朕就算杀尽天下人，也绝不负她！你明白了么？”朱见深眼神一凛，沉下声音说道，“你若再不退下，朕便即时削去你的品级贬为庶人，轰出宫去！”
“臣……”王媚菡抬头望见他阴沉的脸伴着凌厉的的眼神，不敢再说些什么，左不过这些年都是这样，便也只好忍其一时，叩首愤愤道：“臣妾告退。”
此事刚出，御前侍卫之中便已有人将此事经过层层交叠告知了梁芳。
梁芳走进寝殿之中，本想将此事禀告，却看见一位年轻俊朗的小生正向万贞儿展现飘逸灵动的舞姿以博恩宠，再看看万贞儿看得入迷的神情，只得静静站在她身旁，不敢言语。
“好！”万贞儿笑得娇媚，光阴除了染白了她些许青丝，并没有改变她依旧美丽的容貌。
伸出如玉般透白的左手让舞者上前，舞者低头上前捧着万贞儿的柔荑，她轻挠着他的掌心笑道：“赏！”
“珽波已得娘娘厚爱，不敢要赏！”这位名为郑珽波的舞者乃是万贞儿的新宠，颇得万贞儿喜爱，只是看他眉眼之间总像是那人。
郑珽波为万贞儿捏着手臂，明媚流彩的双眸宛如玄月，他倾身笑道：“娘娘，还想听曲儿么？奴才前日才学了一首，正好献给娘娘。”
“好啊，你唱吧。”万贞儿笑道，给身旁的梁芳一个眼神，梁芳便知趣携着众宫人离去。
梁芳明白万贞儿如今就像吸食药品一般饮鸩止渴地偏宠新人。她笑得越是娇媚，心底越是空虚。
有些人的孤寂不在于情绪，不在于美食华堂，而是强笑以抑制从心底泛出的阵阵凄冷。
次日清晨。
郑珽波正在为万贞儿编发，梁芳上前行礼。郑珽波斜眼一瞧，知趣闪到一旁。梁芳低头倾身轻启昨日就该说的消息。
万贞儿除了附耳对他说道午后请圣上前来，便再无其他。他原以为万贞儿这次这么纵了王媚菡到御前告状是有所安排，可看到她不以为然的表情一时却也猜不透。
待梁芳退下，万贞儿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对身边的郑珽波说道：“你累了一夜，且下去歇歇，中午再来陪本宫用膳。”
“能伺候娘娘乃是奴才的福分，不敢言辛苦，求娘娘让奴才陪着您吧。”郑珽波笑道，“娘娘……”
“啪！”万贞儿用力拍了一下妆台，怒视着镜中的郑珽波，吓得他一脸煞白跪在一旁不敢言语。
万贞儿嫣然一笑，缓慢的语调轻佻诱人：“本宫宠你，自然是你的福分。不过你要明白，你不过是个奴才，本宫让你退下，你还敢忤逆么！”
“奴才明白！奴才告退！”郑珽波连忙将手中的金梳放下扣头跪安。
候在一旁的月儿走上前，行礼道：“奴婢来为娘娘束发吧？”
“恩。”万贞儿应了一声，算是允准。
月儿恭敬走上前拿起金梳为她继续编着头发。岁月磨光了月儿细嫩的肌肤，原本青秀的黑发今也斑白了鬓角，可见她这些年呆在万贞儿身边的谨慎辛苦。
“你去把那件金色凤袍和白玉簪找出来，本宫今日想不一样一些。”万贞儿缓缓说道。
“是，奴婢这就去。”月儿恭顺地答道，独自到耳房中找出早已束之高阁、蒙上厚尘的箱子，从里面将簪子和衣服拿了出来。
等到了下朝时分，朱见深刚由太监们抬着轿子走向养心殿，远远就看见梁芳早已等候一旁。
“奴才参见圣上，圣上万岁金安。”梁芳行礼跪道。
“你怎么来了？”朱见深命抬轿的奴才大步走上前，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贵妃有何不妥？”
“回禀圣上，贵妃得圣上庇佑，一向安好。只是娘娘思念圣上，想邀圣上至坤宁宫中同用午膳，不知圣意如何？”梁芳低着头回禀道。
“贵妃思念朕？”朱见深还以为听错了，不禁确认似地问道，“是贵妃亲口相邀么？”
“回禀圣上，是。”梁上低头浅笑道。
“好好！”朱见深走下轿，难得展露笑容，爽朗的声音透出主人的好心情：“你且去回禀，朕即刻前来。”
“启禀圣上，娘娘也在沐浴休息，不如圣上等待午膳时分再来更好。”梁芳终究是怕万贞儿掐着时间有所准备，便也只好如此强调道。
“也好，朕届时便去，你且准备去吧。”朱见深笑道，满心欢喜不言而喻。
“奴才告退。”梁芳行礼离去。
“不，紫色更好！”朱见深站在铜镜前反复斟酌着衣服颜色，小乐子站在一旁不住叹息，情若置身，千年不改、万年不腐。
“陛下，娘娘喜欢蓝色，不若蓝色更好。”小乐子上前笑道。
“对！”朱见深似乎想起些什么，绕开几个太监，自个儿跑去长春宫拿出早年间万贞儿亲手做的一件蓝色常服，烘晒熏香，又刮了胡须，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欣喜万分地放宽脚步向坤宁宫奔去。
“娘娘，”郑珽波举着酒杯坐在榻边，凑近对万贞儿说了些什么，逗得万贞儿花枝乱颤。
“油嘴！”万贞儿接过酒杯，抬眼似乎从门缝中看到门外那个模糊的人影，笑道：“你喂我喝……”便又把酒杯递给了郑珽波。
郑珽波两指衔杯，微弯的双眸显得格外温柔，他依命将酒含在口中，抚着万贞儿的侧脸，搂住她的后颈，缓缓将酒哺到她口中。万贞儿趁势揽住他的臂膀深深吻住，双眼却紧紧看着逐渐清晰的熟悉面容，轻笑透过门缝渗出的阵阵怒火。
“嘭！”朱见深飞起一脚踢开房门，咬紧牙根、双眼曝满血丝、紧攥的双拳骨节发白，被风吹得略显凌乱的头发影印着暴起的青筋。
郑珽波闻声回头，心中还猜想这是哪个不要命的奴才，胆敢坏了贵妃娘娘的兴致，却没想到是已长久不踏足坤宁宫的朱见深突然站在了自己身后。
看他的架势，郑珽波心中一惊，连滚带爬的翻身下榻跪倒，浑身战栗，声音颤抖道：“皇……是贵妃娘娘……奴才只是奉命……求圣上恕罪……求圣上……”
“你怕什么？”万贞儿懒懒地坐起身，扶了扶云鬓笑道，“把你刚刚对本宫的话当着圣上的面再说一次，本宫就求圣上饶了你。”
“这……”朱见深颤着指尖怒指跪在眼前的郑珽波质问，“就是你精心准备了二十五载……让朕看到的？”
“呵，”万贞儿从榻上走入内室取来那柄已布满锈迹的虹口剑，将它握在手中站到朱见深身旁，紫玫花瓣染色的指甲轻轻刮着朱见深的下颚，勾人的眼神透漏着暧昧。她抿着红唇微笑，凑近身轻声道：“刚才，珽波说臣妾的嘴唇像春日里盛开得最娇艳的花，吐气如兰，陛下可还记得么？”
“朕——”朱见深右手举在半空之中迟迟未落，声音像是被泪水噎塞得说不出口。
“陛下忘了，”万贞儿退回郑珽波身旁，剑尖挑起他的下巴，对朱见深说道，“陛下说过，只要臣妾留在宫中，无论臣妾做什么，陛下都会应允。陛下是不会杀臣妾的！”
她蹲下身看着惊慌失措、瑟瑟发抖郑珽波放肆笑道，“可是你就不一样了，你让龙颜震怒，陛下会赐你鱼鳞剐连坐处死的，哈哈哈……”
“娘娘……救我……”郑珽波像是抓住最后的稻草一般，拉住万贞儿的衣角，惊恐的眼神透过零散的发丝，向万贞儿发出最后的求助。
万贞儿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脚下的人笑道：“知道本宫为什么留你在身边么？因为你长得像圣上，尤其是那双像极了的细长凤眸，你，不过是个影子！”语毕，剑极快的刺进郑珽波身体中，腥红的血喷涌而出，有的甚至溅到了她的脸上。郑珽波带着最后卑微的绝望在挣扎几下之后便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