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国都燕城。
正是春深,桃花渐败,小荷初绽,阳光暖意十足,却又不像夏季那般炙热难耐。这样好的天气,国都里不少男男女女们都结伴出行,或持着自家扎的风筝,或踢着新款的蹴鞠,热热闹闹地在园林花草中肆意玩耍,哪里都能听到他们的嬉笑声。
尚未受过战火侵犯的都城中,依旧一派平安祥和,与中原里厮杀与流离的焦土仿佛两个世界。
“……”听着隔了一个院子都能传来的欢乐,厉虹影兀自关上书房的大门。
大门关上,便又是隔成了两个世界。书房外阳光和煦,春风如沐;书房内清冷静谧,唯翻页声疏疏。
厉虹影独自一人端坐窗前,背后是一排排冰冷黯淡的陈年书柜。她翻开一本诗集,纸张泛黄,上面印着王昌龄的名句:“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念罢,厉虹影仰面,对着穿透窗棂稀疏的阳光:“楼兰啊……”
“今日天气甚好,女儿不想去永安街上走走?”厉为铮不知何时推开书房木门,身披一件冬日才穿的皮袄。
“父亲?您怎么下床了?”厉为铮的身体因被卫旬重伤,常年卧于病榻。厉虹影连忙放下诗集向他走去。
“唉,无妨无妨,我又不是成了废人,只是惧冷一些……咳咳……”
厉虹影揪着眉,细心地帮他把外衣理顺,裹得更加严实。随后答道:“无心出门玩乐。这群国都的富家公子千金自是不知外界战火纷乱,但我却不得不念。”
“近日你操劳我派门中事务繁多,总归是要休息片刻,免得拖累了身子。”
“无妨,我受得住,”厉虹影话音突然转冷,“更何况,只是些卖刀贩剑,讨价还价的勾当……有什么累的?”
厉为铮没有回话。
书房里沉默了一阵,气氛有些尴尬,厉虹影笑了笑,解围道:“罢了,女儿只想多看看书,平复平复心神。父亲没什么事便回屋休息吧。”
“虹影,”厉为铮忽然沉声,“楼兰,指的是谁?”
厉虹影盯着她父亲,眸中掠过一丝清亮的雪光:“谁害得您变成如此,害得我五年前差点身首分离,害得这九州大地生灵涂炭……”
说到这,她语气突然黯然了几分:“可女儿至今,想不到如何打败卫旬那个混账。”
厉虹影转身,向书房深处走去,满是粗茧的手挨个抚摸排排书柜:“这里,有寒剑林最为精妙的剑术,亦有举世无双的机关偃甲,以及修身养性的归息吐纳……”
她走到方才读诗的窗前,阳光穿透薄纱,柔软温和,她却觉得触手冰凉:“却没有一招半式,能让我与他抗衡。”
“我听荀赫说,你上个月【秋霜切剑】和【霹雳剑惊】已然连至最高境界,这还不够吗?”厉为铮道,“荀赫那小子描述得神乎其神,说是练武场突然变了天,刮起狂风暴雪,忽然一声霹雳雷下,场地登时一裂为二……”
“不,这样还不够,”厉虹影摇头,“我和卫旬亲自对战过,我知道,这种程度依旧对付不了他……”
“这天底下,与卫旬正面一对一打过的,也就你了。连你都说敌不过,我们中原还有谁能赢呢?”
厉虹影低头沉默片刻,忽然轻叹道:“这时,我可真希望有青出于蓝者,把这魔教的嚣张气焰压一压……”她双手扶着桌子,凝视了窗外半晌,忽然一把将窗户掀开,温暖到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厉为铮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
但他猜得到——一定如同她口中的话语一般。
“但我更希望,我能变得更强,然后亲自打败他,把我当年的恐惧、如今的屈辱,统统返还。”
厉虹影的语气非常平静,没有咬牙切齿和饱含恨意。她认清了那份过去,如今便陈述一件事实和一份目标;可她的语速又比寻常慢了些,咬字比寻常更精准了些。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敲击在厉为铮的耳边,犹如于无声处听惊雷。
“……我明白了。”厉为铮望着自家女儿坚定的侧影,心下一阵欣慰,从厚实的皮袄里掏出一卷牛皮,朝她丢去:“接着。”
“这是?”厉虹影接住,一把展开,细细读完几列话,眼眸一聚。
“两百年前,自称【金刚不坏之躯】的神秘侠士【金甲客】,他所留下的独门秘籍。练成者将拥有世间极硬、极坚之体。”厉为铮徐徐道,“前些日子,我进宫会见了陛下,陛下问我关于你的情况。”
“你把我近日的所作所为都说了?”
“美化了些,主要省略了你对于我派不能上战场,只能躲背后的抱怨。”厉为铮道,“不过陛下也猜得出来……”
“猜出来又如何?”厉虹影冷哼道,“你是他的太子太
傅,他也算看着我长大,他当然了解我的性子!”
“嗯。然后陛下就递给我这卷牛皮,说让你练练,估计心情能好些。”
“这算什么,给我安慰?然后让我练成神功,继续做着奸商一样的勾当?有意义么,给一柄不能出鞘的剑镀一层新的涂料,又有什么用……”
“虹影。”厉为铮声线一沉,打断了她,“这种话,只可在我面前说。”
“……女儿自然知晓。”厉虹影鼻子里出了口气,静默片刻,把注意力放在这卷秘笈上,“这种失传已久的武功,陛下居然会有……”
抚过卷上刻字,饶是满手俱是握剑的茧子,她也能感觉到其间粗糙的磨砂感,仿佛字里行间都在书写历史的沧桑年轮:“这样的古董,确实珍贵。”
“所以,好好练。”厉为铮道,“即便是柄暂不出鞘的剑,陛下也依旧寄予厚望。”
“……”厉虹影不说话。很快,她看到了书卷上最后一列字,不由轻声念出:“此招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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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战金甲】。
卫征的银刃刺入厉虹影后背三分之一,再有些许便可伤及心脏。
可他却停下了。
他不是不愿杀,不是不能狠心将银刃再向前深入,而是无法。银刃像是顶上了一块极为坚硬的铜墙铁壁,别说刺穿,听得内里“叮”的几声脆响,他怀疑有无刺破都很难说!
紧接着,卫征霎时愕住,愕于眼前所见之景。
原本刺穿的外皮忽然不再流血,却有金丝般的细线从伤口蜿蜒而出,四处爬遍,直至覆上厉虹影整个后背,肩膀,手臂——终于,当厉虹影送来一记斜睨的眼神时,卫征发现她的脸上竟也布满!
那细线晶莹灿灿,黄金般的耀泽闪烁,卫征登时看得愣了。待回神过来时,他才意识到危险,急忙按下腕间的机关,银刃自此脱手,他向后连连退去,却又未退多远,只因想弄清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
银刃自脱手后便“伫立”在厉虹影后背,被其一把拔出,同时扯出了几滴血珠和几块碎肉。这些血污本该柔软粘稠,现在却如同石子般硬邦邦地砸落,就像是一尊雕像上不慎缺了几块石料。
厉虹影的身躯,此刻便成了一尊坚硬无比的雕像,却又似正常人般行动自如。她眼角嘴角俱含着笑,缓缓举起那柄银刃,布满金线的手渐渐握紧其最为锋利之处,随后一攥——银刃顷刻四分五裂。
随后,她又故意将手摊开给卫征看:没有一丝伤口,甚至连按压的痕迹都无。
卫征呼吸一滞。
蓦地,那抹飒飒红影再度迎面来袭!而这回,卫征来不及反应了——【御风辞】时间已过,加上刚才太过震惊。厉虹影一脚踹在他的腰间,登时他仿佛被一具锤子狠狠砸中,身子向后飞去,落于地上还滑移了些许,衣衫绽裂,满身是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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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尘烟淡,风忽止。厉虹影信步而来,两手双剑划地,火树银花灿烂。满身金线开始退却,她一边轻吟着王昌龄的名句,一边走向受了伤的卫征。
卫征捂着腰间起身,嘴角鲜血渐溢。
厉虹影一脚,就踹断他两根肋骨。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卫征此生除了同样持有高速轻功的尹其川,已再无敌手。
连他自己都如此笃定。
直到今天,他的自信被厉虹影无情地扯下、撕碎;他终于想起这“唯快不破”还有后半句,那就是“无坚不摧”。
【百战金甲】,传闻中可练铜墙铁壁,钢骨金躯之神术,练成者便是天下最为坚硬之防守,任谁也无法攻破。
没想到,今日竟在厉虹影身上重现。
是了,厉虹影说她没有速度的天赋,那就练些别的,比如反应力。于是她反应之迅猛令卫征也忍不住赞叹;但他依然觉得只是一味防守,终归无法赢他。
于是现在,厉虹影高傲地扬起头颅,带着轻蔑和不屑,俯视他和他引以为傲的轻功。是啊,快又如何,你根本伤不到她半分!
“你的轻功,已经没了吧?”厉虹影轻描淡写地问道。
——是了,伤不到她半分,自己的轻功也毕竟仍有缺点。
卫征苦笑了一声,忍着肋骨断裂的剧痛,口中赞扬道:“看来,厉掌门这些年,为了对付我和我义父,下了不少功夫。”
“错,不是你,只有你义父。”厉虹影冷声,“十年前被其打得奄奄一息,更害我父亲病榻多年。这些仇,我从不曾忘记!”
“厉掌门如此高志,倒叫我‘胆寒’。可惜,你还只是个代掌门,没有真正的权利;而寒剑林背后的朝廷,真的还允许这个门派上战场么?明明过去十年,一兵一卒不曾流血,都在玩价格战、贩卖兵器,并于今日成为了全中原最大的武器供应之所。”卫征口中嘲讽着,一手悄悄移至背后,五指稍稍一聚。
“……”厉虹影没有回他。实际上她已获掌门之位,寒剑林亦成将出鞘之利剑,此事乃绝密,即便眼前卫征心仍在中原这边,她也是不能轻易透露的。
如此想着,她便演绎一番被戳穿痛处的恼恨神色,咬牙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卫征微拢的五指慢慢张开,他半睁眸,凝神于极为精密的内力操纵,一点点如水波般,于无声中荡漾开来,直至厉虹影也在波澜范围之内。
厉虹影似是毫无察觉。
“我说,”卫征见状,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正色道:“厉掌门,看看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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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药草已打包完毕,现在就走吗?”
另一边,县门处,魔教子弟已集结完毕,各自处于排列整齐的马车上或者旁边;他们的领头小跑到乔歌面前,低声询问道。
“再等等,卫征还没来。”乔歌此时服下药,噬天症状竟奇迹般全部消无,神志也恢复正常。她担忧地半倚大门,双手怀抱着遥望县城内,口中喃喃:“怎么搞的,快一个时辰了……他用轻功的话,应该很容易制服厉虹影的吧?”
“夫人若是担心少主,小的愿进城查看一番。”弟子毕恭毕敬道。
“……也罢,你去吧。”乔歌点点头。弟子听言即刻动身,却在跑到几步后被叫住:“算了,你在这看着弟子不要乱动,我去找他。”
说罢便拾起长剑,几步翻岩走壁地冲了过去。弟子看着乔歌的背影,先是愣了一会没明白为何不让他去,随后作罢,回头吼道:“你们吵什么吵?夫人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