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龙城,夜。
漫黑浓稠,无星无月,窒息般的寂静与沉默犹如野兽,仿佛能将城中一切吞噬殆尽,化作一片虚无。
披风飒飒,黑发飘舞。卫征一人静立于山壁楼阁,手扶栏杆,眺望整座山城的景象。
原本该是万家灯火,阖家欢乐,如今却如同降下一座铁幕,黯淡无光,死气沉沉。房屋像是一块块排列整齐的小格,没有光辉与色彩,毫无温暖与人息。
卫征遥望许久,眸中平坦无波,深若寒渊,连陈子令到来都没有察觉。
“少主。”
听到声音,卫征眼角轻轻跳动,淡漠的目光划过陈子令有些刺眼的黄衣——对比城中的黑暗而言:“什么事?”
陈子令扶手道:“刚刚收到来信,我教弟子在截取寒剑林运送的一批新打造的刀剑时,与其护送弟子相互厮杀,纠缠了三天三夜,仍未能得手。”
“所以?”
“所以,想请您出马,将那些武器夺过来,为我教所用。”
“……这种小事,还用得着我来出手?我是少主,不是来打杂的。”卫征冷声嗤道,袖摆一挥,便负手于背,不再看向陈子令。
“属下自然清楚,可这是教主的指令,属下不得不从,”陈子令顿了片刻,满意地看到卫征皱着眉头向自己望来,“据说,寒剑林那边也派了人过来,似乎是……首席弟子,荀赫。”
“……”
卫征没有说话,负背的手缓缓放下,垂于身侧。手指微微一勾,像是要簒成拳头,却在陈子令的目光下忍住了动作。
——卫旬在考验自己是否忠心么?
可无论忠诚与否,自己都得演场戏给他看,不是么?
呵。
卫征这般想着,心头不禁冷笑;另一边,陈子令接着说:“教主还让属下吩咐您,不要做什么小动作……他都看得见。”
说罢,陈子令再恭敬地鞠了一躬,随即转身离去。
卫征凝视着陈子令消失的道路,沉默许久,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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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苍龙城赶到截获刀剑之地,不过一日功夫。
此时,暮色渐沉,残阳如血。一片遥遥无垠的黄土沙漠中,三三两两躺着几具尸体,空气中弥漫着隐隐约约的血腥气息。
这些尸体,全都衣着黑红衣裳,背后绘有巨大的“寒剑”二字。尸体中央,横陈着几辆运输马车。几名魔教子弟纷纷上去,抱着一捆又一捆银光烁目的刀剑出来;而卫征就在距离尸体两三步处,擦拭腕间利刺的鲜血。
“少主!已清点完毕,总共有二十三把长剑、十七把长刀,均为新铸,质量上佳!”一炷香的功夫,魔教弟子便快步上前,大声汇报道。
“好。把他们都放回车内,我们即刻启程,赶回苍龙城。”卫征并未把目光投向那些武器分毫,只是兀自看着手侧光亮如新的银刺,点点头道。
“是!”那弟子得令,立刻转身,赶着其他子弟再将武器搬回车内。
——还好,来得比较早,荀赫等人还没赶到。卫征如此想。
不是没有做好与荀赫等人为敌的准备,只是天性如此,不愿引发过多争斗。
更何况他们……是自己认可的朋友,是帮过他与乔歌良多的挚友,恩重如山。
乔歌……想到她,卫征原本冷厉的神色柔软了片息。
说起来,你在长生谷,还好吗?
麻烦你再忍受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我一定很快就取出秘籍,盗走苓幽草,把它们送到你手上的。
想罢,卫征轻吐一口气,随即定神,向马车走去。
然而,刚跨出没几步,忽然听得耳边阵风猎猎,有什么长尖锋锐之物刺穿空气,向自己飞袭而来!
“小心——!”
卓越的轻功带来的是极快的反应能力,他于一瞬之间扭头、侧身,与一柄驰来的飞箭擦肩而过,将将好没划到脸颊,只是切断几缕发丝。
可坐于车前、准备驾驶的魔教弟子就没那么幸运了,这箭径直穿破他的喉咙,顿时血液飞溅,空中飘洒,他的性命也随之一命呜呼,顷刻间就被索去!
“嗖、嗖、嗖!”
紧接着,又是数道利箭横空而现,风一般向卫征他们冲来!卫征立刻转身、张臂、位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依次躲开!甚至单手抓住其中一支,掐断尖头,再以发送暗器的手法向来处投掷而去!
“啊——!!”说时迟那时快,霎那那枚断箭射中前方百尺之遥的弓箭手,竟准确无误地戳瞎他用于瞄准的右眼!弓箭手立刻甩弓、倒地,痛苦地捂脸抽搐着;而他一旁的弓箭手见状,不由停下了攻势。一人上前将伤者扶起、带走;其余人则放下弓箭,相互对视,不敢再次轻举妄动。
群箭之袭暂止,卫征连忙向身后的魔教子弟看去——他们并非什么高手,此次突袭也是猝不及防,除了那个被一箭穿喉的人,剩下者也受了不轻的伤。
卫征来到死亡的弟子面前,仔细盯上染血的箭尾尾羽,发现其与木柄连接处刻了一个小小的字——“寒”。
——是寒剑林派来的援兵们。
卫征蹙紧了眉头,随即转身,面容渐渐紧绷凛冽。他大步向寒剑林一方走去,看着自己不愿面对的对峙之人,正骑着一匹毛发晶亮的骏马,领先于众多弓箭手,缓缓上前。
黑红劲衣上绣着比普通寒剑林弟子更为精细的暗纹。长发高束,容貌清秀而朝气蓬勃。剑眉星目,神采奕奕,面色同卫征一样十分凛然,年岁虽轻,二十出头,却已有领袖之范。
寒剑林首席弟子,荀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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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赫收到护送武器的通知,是在四天前。
四天前,他还在长生谷中,因为乔歌失踪一事焦头烂额,不知该怎样向尹其川和厉虹影交代。
在向自家师父传信通报此事后,于漫长的等待中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中几字十分简略:
“乔歌一事我已知。此事暂且搁置,看天正派作何反应。现有另一任务交付于你……”
而任务的内容,就是寒剑林在运输新造的一批刀剑时,遭疑似魔教的人偷袭截获,双方交战三天三夜未见胜负。故派自己前去,一来保护武器,二来探听虚实,确定是否真为魔教之人。
如今,真伪已不必多说,眼前黑衣金边的魔教少主就能阐明一切。
——卫前辈……你真的……荀赫眉头紧锁,心里颇为无奈地叹息,可面上却不能表现任何。
既然卫征选择了这条殊途,永不回头,那么双方便该做好准备,互相敌视,彼此对立。
而且,与其担心他,倒不如担心此次运输的任务是否能够成功完成——荀赫知晓自身实力,他并非卫征对手;但对面代表江湖不容的魔教,而自己代表名门正派的寒剑林,那么即便自己会输、甚至会死,他也决不能退缩一分一毫。
想至此,荀赫脸上凝聚厉色,大声道:“前方可是,魔教少主卫征?”
“……”卫征沉默片刻,答道:“不错。”
“哼,世间谣传魔教父子尚在人世,新魔教即将复辟,看来所传不虚!”
“并非‘即将’,而是已经重建。”卫征神色淡漠,语气更如卫旬语气般沉冷,“尔等宵小,最好不要阻碍逆天之教的复兴光辉,否则必将斩于马下,以鲜血白骨当作吾之阶梯!”
“狂妄!今日你们竟敢拦我寒剑林的武器,杀我子弟,此仇此恨,我们绝不善罢甘休!”
说罢,荀赫骑马上前,高束马尾随风起舞,仿佛号角连声起,他便是一面激昂的战旗,宣誓着正邪永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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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
噔!
蓦地,一柄青色利剑从天而降,稳稳地扎入荀赫与卫征正中间之地,扬起一阵风沙尘土。
荀赫一惊,微拽缰绳,勒住骏马;而卫征淡然的神情里,终于浮现一丝波动。
他定定地立于原地,不言不语,目光渐渐锁死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剑。
待风尘散去,剑的材质、模样展露于卫征的眼前——约三尺之高,淡青绿幽中泛着些微铜黄,其上花纹简约,造型更是古朴寻常。然剑身却在风沙中一尘不染,光亮如新,于黄土尘埃中熠熠生辉,叫人一时吸引了目光去。
这是一柄普通却又特别的……青铜剑。
“……”
卫征盯紧了这把剑,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预感油然而起。他的喉咙有些干涩,轻轻一咽,似是将嗓间的紧张感一同吞下。
——下一刻,一袭黑衣白底自天而落,稳稳地降于青铜剑旁,素净纤细的手握住剑柄,一把拔出。
身着黑色裙裳,下有白衣作底。剑客是个女子,头戴竹笠,披了面纱,容样隐约不清。
可这身打扮,卫征太过熟悉——他还记得快两个月前,自己还被天正派弟子押送游行、前往刑场,正是这身衣着的她贸然现身,如墨走游鸿般翩翩于诸多高手间,携着一身“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畏气势。
当时的她,就是手持眼前这柄最为寻常不过的青铜剑,轻松击败一众天正派子弟,笑着自称“我可是,散人中的精英啊!”
卫征凝望着眼前这个在他心头留下无数痕迹的剑客,唇齿轻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乔姑娘?”最后,还是女子背后的荀赫最先开口,他的语气充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