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销金圣地
他说要陪我,我没法拒绝。这人看着谦和安宁的样子,但说出的话不知怎地有些不容执着,我脑子还没转过来之时已经跟着他出了门。
他没有带我往漱湘江边去,反而是掉头往城中心走去。此时夜色降临,街道上却更加繁华热闹,熙熙攘攘,沿途的小贩商铺竟都还没有闭店,热情地站在街边招揽生意。一眼望去灯火莹烁,明亮的长街径直蔓延到夜色深处,竟看不到尽头。
我只在晚间去过唐角镇,那里晚上虽也热闹,但比之这里还是差了千百倍。一时间竟看了个眼花缭乱,路过一喷火的杂耍摊子时竟走不动路,着迷般地看了起来。
平夕照步履从容得跟着我,看我瞧得入迷便也站在了我身边,“往日没见过么?”
我摇摇头,奇道:“他是练了什么特异内功么?”
平夕照一笑,“不是。是漠北沙商传过来的小玩意儿,叫‘火哨’。寸许大的小东西,含在唇齿间,舌头抵住用口腔内的热气一吹便能喷火。并非什么高深技法。”
那杂耍艺人喷了通火,团团行了个礼开始讨要赏钱。周围的人纷纷散去,平夕照却从怀里摸出半个银锭弹了过去,那艺人连连道谢。
“师兄不是说那不是什么高深技法么,怎么还给了那许多赏钱?”我跟着他离开,追问道。
平夕照低头冲我淡淡一笑,“那把戏虽非高深,却颇危险,一个弄不好便会烧的面目全非。若不是困难到了极点,谁又愿意冒着性命危险讨口饭吃?”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他看着我,眉眼间浮起一丝无奈浅笑,调转目光望向远方:“芸芸众生,大多都是艰难存活。生于世家衣食无忧者,实为少数。”
他声音似有些沉郁。我不知怎的又忽然想起了公子酉曾说我“长于世家,不知普通人艰辛”的话,心里顿时也有点堵,不由得脱口而出道:“生在世家也有许多烦恼呢。”
平夕照一愣,看了我一眼,“师妹——难道有什么不快?”
我抓了抓头,“这个,比如说我,嫁给了并不想嫁的人,可能就这么要过一辈子。难道还不够烦恼么?”但这话说出来,总觉得力度有些不够,犹豫了下还是懊丧道,“不过你说得对。这比起玩儿命的烦恼,还是小得多了。”
“听说唐门的外宗公子关城也算是青年才俊。”他缓缓道,“难道姑娘不觉得是佳偶么?”
我皱眉,“可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啊。”
我短短十几年的日子里,似乎只有六师兄满腔热切地喜欢过我。愿意与我共饮一壶米酒,愿意带我在月下奔马,愿意于繁星之夜敲开我的窗户。虽然那些心动来去得都那么快,但有情之人的目光是滚烫的,那些滚烫也并不会随着时光而凉去。
唐胖子无疑是个好人。可他滚烫的目光是给别人的,而那人也是个柳叶儿般的好姑娘。我自己得不到无拘无束的喜欢,又阻了别人的情谊,这段婚事怎么想都是个败笔。
这些愁事涌上心头,我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平夕照走在我身侧,半晌问道:“那师妹,难道另有喜欢之人?”
我有些尴尬。说起来我们不过才相识一日,总也聊不到这种事。但他问了,我便忍不住去想答案。脑子里迅速闪过六师兄,但不知怎的,想到他之时内心深处却十分地抗拒,似乎并不想承认这便是答案。
而一转念间,我脑海中却猛地闪过另一人的影子。他在水上一手揽着我,一手持长刀,侧脸清冷;他于高台之上含笑望着我,板正的青色衣服却翩飞如青鸟之翼;他于月色下手扶着我给他的披肩,神色愕然,眼神复杂……
我心像漏了一拍。全身顿时涌起强烈的战栗感,又是惶恐又是自我厌恶。我猛地闭了下眼睛,用尽全力将那些纷乱的画面踹出脑子,方勉强笑道:“没有。我方才是开玩笑的。”
平夕照没有再追问。我们俩人无声的走了一会儿,来到了这条街上最繁华的所在。街边是一处高楼,装修的极尽奢华,从一层往上全都点着硕大的朱红色宫灯,照得左右如白昼一般。楼门口停着数辆马车,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所有,门庭台阶前站着一群嬉笑得男男女女,热闹非凡。楼上每一层更是探出一块露台,无数罗纱轻衣的女子和锦服贵公子倚在栏杆边嬉闹着往下看。里面悠扬的歌声不住得往外钻,引人向往。
我不仅好奇得驻足往内看。便是这么一停脚的功夫,门前一华服男子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姑娘的衣服真好看。”
我还穿着白日里燕寻给我的齐胸襦裙和轻盈沙罗,这衣服的确符合上京人的口味。我见他长得颇清秀,笑脸又和善,虽上来搭话的举动有些鲁莽,我却并不介意,也笑道:“谢谢你了。”
他更靠近了些,手指抚过我袖口的沙罗,笑道:“凭风如蝶翼,静处似霞云。普通人穿了真没有姑娘这般的艳色。”
他夸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上京男子真是热情的让人招架不住。我还没说话,旁边的平夕照却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拦住我肩膀一带,居高临下看了那男子一眼。
那男子一愣,殷红似酒醉的眼神似清醒了一瞬,但复又笑道:“哟,姑娘今日有伴了?是你的夫君?”
什么?我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那是情哥哥?”
我大窘,“是我师兄!”
那男子顿时大笑,一把拉住我的手,“那便好。我与姑娘一见如故,进酒楼里来吃两杯酒啊,小生做东。”他含笑看了眼平夕照,“师兄也一同来呀。”
平夕照一把拉住我往身后一挡,淡淡道:“不必了。我们另有去处。”
他白日里都温和有礼的样子,不知为何此时忽然十分强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赶紧圆场道:“那个这位公子——我们不是出来喝酒的,是来吃饭的。”
“吃饭?”他一愣,笑道,“姑娘想吃什么,我这楼里应有尽有啊。”
我正欲搭话,却被平夕照扳过肩膀。他皱眉看我,脸上似有隐怒:“你知那是什么地方?他是什么人?出门在外,怎能与陌生之人随意搭话。”
我一呆,他这怒气来的毫无缘由。那锦衣男子一听不乐意了,嚷道:“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招呼你师妹,与你何干!你不想来尽自走便好了。”说罢,又要来拉我。
我不想这他们吵起来,连忙制止:“哎这位公子,不必说了我们随你进去坐坐便好。但你别骂我师兄,他可能就是肚子饿了,不是有意的。”
平夕照脸色颇为阴沉,却不再说话。那锦衣公子顿时嬉笑眼看,陪着我们二人便进了高楼内。
楼内一层更是人声鼎沸,熏香、胭脂、酒香、饭香混为一团,空气中还有不知什么的馥郁味道让人颇为躁动。所有的桌边都有男有女,嬉笑欢聚成一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中间的台上有几个绝美歌姬在弹唱,宛转悠扬、赏心悦目。
那锦衣男子将我们二人安置在角落的桌子里,锦衣男子大声招呼一下,眨眼间便有人流水般上来了酒菜小食。斟酒的姑娘露着白生生的藕臂,娇笑着倒完酒便想靠**夕照,却被他冷静躲开了。
那男子挨着我坐下,殷切地又是倒酒又是夹菜,与我攀谈起来。他如此热情,还点了这么多酒菜招呼我,我颇不好意思,只得与他客套。幸亏酒和菜的味道都不错,不过我们萍水相逢,我不能白吃他的,暗暗打定主意一会儿定要付给他钱。
此时台上一曲罢了,两个绝色歌姬下去了,换上一抱琴的白衣公子上来。他往那一座,手一扫,一曲琴声流淌而来。我平日听的琴曲都颇为悠扬,这公子的琴声却如喃喃低语,似有人于耳畔轻念情字,尤若溪水缠绵花间流淌。我一时听得醉了,心头总觉得被一只手在抚摸。
恰巧我身畔那锦衣男子贴得更紧了些,伴着暧昧的琴声在我耳畔低语:“自见姑娘第一眼,小生便觉得倾心不已……一席酒宴下来,着实都不想让姑娘走了……”说着,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我的膝头。
啊?我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不少。他这样顿时让我十分尴尬,赶紧往旁边避了避,干笑道:“公子说什么呢,你喝醉了?”
他含情脉脉得看着我:“姑娘既都随我进来了,想必也不讨厌在下吧?若是顾忌你师兄,小生知楼上有一安静所在……我们二人上去单独对饮,可好?”
我本念他热情好客才随他进来,但此时见他态度变得如此腻歪,心中略有些不快,当下摇头:“不用了。我只当公子你是个朋友,咱们这顿饭若吃得开心,改明儿再约饮酒就是。”
锦衣男子面色一僵,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我心中烦闷。刚才那一惊之后,忽然觉得这大厅之中无论是那馥郁香味还是低幽琴声,都让人觉得不快。当下饮尽杯中酒,起身冲锦衣公子一拱手,“多谢公子款待。但我和师兄还有别的事情,今日先告辞了。”
锦衣男子脸色更是黑了几分,也跟着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此时在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平夕照也跟着缓缓站了起来,平静地看着那锦衣公子,“我师妹的话,还不够明白么。”
锦衣男子眼角嘴巴抽了抽,清秀的脸有些扭曲,但还是勉强挤出了个笑:“小生以为,姑娘是喜欢在下的——”
“可笑。”平夕照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扫了锦衣男子一眼。我略有些惊讶,却见他面色还是十分平静,只是一双眼睛中覆着薄薄的寒冰,看着那锦衣男子便仿佛在看一只牲畜。
却听他一字一句道:“尔乃蚁鼠,何配贵女。”
锦衣男子顿时脸色大变,面目狰狞得可怕。
我从未见平夕照如此强硬的模样,但又不愿惹事,赶紧从口袋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皱眉对锦衣男子道:“公子误会了,我从没那意思。就此告辞了。”
“慢着!”锦衣男子扬声叫住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