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前任宗长(上)
当晚我偷偷溜回竹舍,一路竟没遇到其他巡夜弟子,心中不禁万分庆幸。本以为此事瞒得神不知鬼不觉,谁知翌日到揽青阁门口,却见幽深的小径尽头直挺挺跪了一人。
我大惊,几步冲过去一拉那人袖子,低声喝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谢浥尘平静得看了我下,“昨日破了宵禁,我来找师父领罚。”
我扶额,“你……”这人,可真是继承了川唐名士的风姿,说好听是君子气度,说难听点就是迂腐。
“浥尘,师兄,你可有想过?我是昨天巡夜的人,你现在自投罗网,我可是要连坐的!”
谢浥尘目中露出一丝歉疚,“孝娴,抱歉……但我会在师父面前为你求情的。”
我简直哭笑不得,正想赶紧再劝两句,谁知面前的竹舍门一开,公子酉在门内居高临下望着我们。他今日竟没穿平日的素白广袖宽服,而是规矩地披着外衫束着腰,只是头发还散着。
他开口,声音中还带着些早起的沙哑,“浥尘,这么早有何事情?”
谢浥尘伏地请罪,一五一十禀报了。我见事情再无回转余地,也只好并排和谢浥尘跪下,心中不可说不懊丧。
公子酉听完,淡淡撂下一句“浥尘跪着,孝娴随我进来”,便转身进屋了。
我看不出公子酉是不是生气了,但总觉得与平日和风煦日的态度比起来,他现下的心情的确不算好。我心中忐忑,几乎可以说是蹑手蹑脚地跟进了门。院内无人,我进了小楼内,一层竟然也无人。此时楼上传来一声峥然得琴声,我一怔抬头,半晌缓缓踩着楼梯往上爬去。
我还从未上过这个小楼的二层。平日练武、用饭都是在院内或楼下,我从来都觉得,楼上是完全属于公子酉的,是他私密的地方。此时脚尖踏上楼梯,听木质的台阶发出一声细微的嘎吱声,我的心不由得也跟着颤了下。
还未看到二楼风景,一股熟悉的沉木屑并异域的淡香便幽幽传来。更近两步,抬眼却见西厢房门口的楼花拱门半垂着轻纱幔帐,只是房内的窗却开着,穿堂而来的风吹起轻纱之时,那股异域之香便愈发明显几分。
我不敢往那拱门幔帐内的床榻多看,转而望向外间——公子酉正侧立在放着古琴的桌旁。他纤长细白的指尖按在琴弦上,一张侧脸正低头望着琴,端得一副君子抚琴的如画景象。
见我上来,他转身,背对着我落座。我迟疑着走过去,正想再次向他请罪,却忽见一只比瓷玉还白的手递了根簪子到我面前。
“会束发了吗?”
我呆呆接过簪子,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公子酉是要我帮他束发。
自从那次刚到唐门时在码头被唐门二叔训斥过,我便专门找人学了唐门那繁复讲究的束发方式,现在手法颇为熟练。
……只是,当我站在公子酉那头乌青的长发背后时,脑袋瞬间有些空白。
桌上放着个梳子,我拿过来,一边用手托起长发的一缕、一边轻轻梳理,几乎不敢用任何力气。幸好手中头发如上好的冰绡丝绢,顺滑得不可思议,梳子几乎能自己从发顶滑至发梢。
梳罢头发,我小心翼翼得将头发挽在一处,用一手拢了然后用另一手去拿簪子。然而就在这一扭身的瞬间,我眸光不禁顿住了——此时无头发遮挡,公子酉脖颈和耳后的皮肤都露了出来。恐是因常年不见日光之故,此处的皮肤更是瓷白得近乎透明。而就在右耳后的一小片皮肤上,几个米粒大的红色小痣排列成了一个类似北斗七星的形状。那朱红,如晕染在上好官窑瓦片上的釉,细腻柔亮,华美近妖。
我触电一般松开那一头长发,一口气吸至胸口顿时闷得生疼。白和红的对比如此鲜明,便是转开眼睛也留下了重影。我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懊恼,总觉得那一眼仿佛窥探到了什么隐私机密,,深悔自己的不敬。
可那心跳和脸上的燥热就偏偏是挥之不去,仿佛同时望入了公子酉和我自己二人的隐秘。
我努力呼吸静心,把平时修炼心法的那一套都拿了出来,凝神端目迅速拢发、上簪、绾发、带冠,一气呵成。
完成后,我暗暗出了口长气,竟汗湿重衣。
这期间公子酉一只单手撑在桌面上,没说话、也没有动。我此时束完了发,却还不见他理会,只能轻声叫他:“师父?”
……无人理会。
“……小叔叔?”
还是一片寂静。
我偷偷绕到他前面一看,顿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阳光下的人闭目垂睫的模样安宁祥和,呼吸平缓,吐纳如兰。
他、他竟睡着了?
我一时手足无措得立在那,回不过神。
半晌,我弯下身,仔细看他的脸。果然,他纤长的睫毛阴影下是略带青黑的下眼睑——昨晚恐怕又是挑灯的一夜。犹豫了片刻,我还是伸出一手极轻极轻得摇晃了两下他的肩膀。
他皱着眉,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竟似乎在梦呓,身子一晃的瞬间竟拉住了我的手。我一惊,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扶他,而他的身子在顷刻间已栽入我的怀抱。
木屑异域香瞬间充斥了整个世界。而我的心跳瞬间也停滞。
他身量极高,就算坐着靠在我怀中下巴也可以轻松搭载我肩膀上。此时我们的呼吸那么近,他不急不缓的心跳也从没这么清晰过。我霎时连指尖都麻了。
“嘶……”
他终于醒了过来,微微侧头来看我。那双一贯清明、明亮甚至犀利的瞳孔中,此时还带着未醒的朦胧,像烟雨方停的水乡。我僵直着,正嗫嚅着想说话,他却忽然更靠近我了点。现在我们已经鼻端相碰,只要任何一人稍稍一动就能——
“你——”他微微启唇,声音还带着沙哑,热气喷在我的嘴唇上,我整个人瞬间麻了一半。
“小、小叔叔——!”我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挣扎着叫道。
他似乎无限在靠近我,我的心几乎要冲破嘴巴跳出来砸在他脸上,赶紧死死闭住嘴巴。脑子一片空白中,我猛地闭上眼睛——却忽感他胸膛一颤,竟笑了起来。
我脑袋腾得一下,红了个彻底。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微微侧头,嘴唇擦着我的鬓角划了过去,直起身冲我浅笑,“抱歉,我竟睡着了。”
我、我……我舌头跟一段木头似的,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瞪着眼睛看他。
公子酉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铜镜照了照,“孝娴的手艺很不错。”
他这一转身,我眼睛又如没把门似的往那耳后的七星小痣溜达……
“我、我在门外侯着小叔叔!”我猛地退后一步,不及他回答便逃也似的冲下了二楼。
若是让我在那再多待一秒,不定脑子里会出什么奇怪想法!
只是我未曾看到,在我飞一般的下楼后,公子酉脸上略带慵懒和惬意的浅笑渐渐淡去了。他若有所思得偏头望向自己铜镜中的倒影,眼神微变。
雨后初霁的水色淡了,澄澈中涌上阴霾,由青转黑,竟是有风雨要来。
我冲出小院,谢浥尘还在外面跪着,一见我神色不对立时更加歉疚,“师父竟然训斥了师妹?都怪我,方才都没有解释清楚——”
我有苦难言,埋着头复又跪在他旁边,心里乱成一团。
我控制不住得想起我们呼吸交错的瞬间,他望着我的眼神,迷蒙又缠绵,如同四月旬雨中的湖潭,能让我在其中望见自己略带涟漪的倒影。
我猛地又打了个寒战,心里又是自我厌恶,又是困惑,还略有些黯然。
仿佛于山脚下望见了远峰的无限盛景,有云霭吞日,有霞光万里。但此景此情终是在那山巅之上,与我相隔着千重路和万重云。能得惊鸿一瞥,便已是幸事。
脚步声打断了我这一通纷乱思绪。抬头时,却见公子酉已从院中缓步走了出来。他穿着川唐之地正统的繁复板正的着装,长发束起,方才脸上的那些困顿有都恢复成了平日里的矜远端正。
他走到我们面前还未说话,便被谢浥尘抢先道:“师父容禀!请您莫要因昨日之事责罚师妹。她也曾劝阻我不要违反宵禁,但是我一意孤行,方才——”
公子酉淡淡道:“我本就无意责罚你们。我的弟子,偶因特例犯了一次宵禁还要来请罪?成什么体统。罚你小跪片刻,是你知道下次遇事莫要妄自菲薄,如不是大事无需禀报于我。”
谢浥尘一愣,垂首称是。
“孝娴跟我来。”公子酉扔下一句,举步往外走。
我慌忙爬起来,跟上他的脚步,心下惴惴。
林子外已等了马车,竟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公子酉走到马车边刚要上车,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会有什么吩咐,谁知他忽然伸手轻轻一揽我腰,我只觉一股轻柔力量将我推上了马车。
我心顿了一秒,又撒野似地开始狂跳。
公子酉神色如常得随我上了马车,在我身边落座后便开始闭目养神。我本想谢他帮我上车,但不知怎的,无论怎么说都觉得不妥当,左思右想,马车已经走出去了很远。我又偷眼看了下公子酉,却见他神色淡淡,也没有开口同我说话的意思,只好将所有话都吞了回去。
马车走了片刻,我偷偷掀开车帘,却见这路颇为熟悉。
“小叔叔,”我忍不住打破车厢中浓稠的空气,“我们是要去唐角镇吗?”
公子酉低低“嗯”了声,“去见一个人。”
他心情的确算不上太好,答了我后又倦倦得闭上了眼睛。我有意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转过头去掀起车帘看窗外风景。
马车不时便到了唐角镇,进城后径直往最繁华的街道去,最后在一座酒楼前停了下来。公子酉领我下车,楼前迎客的总管一见我们二人立时热情万分得迎了上来:“宗长!可等您好久了!”
他一边招呼我们,一边让小二去喊人,很快从里面匆匆走出了位高挑的锦衣公子。长发如墨,一双秀美的下垂眼显得人十分温柔,却是浥尘的大哥谢辞暮。
谢辞暮匆匆赶来,向公子酉一礼,“劳烦宗长了,亲自赶来。”
公子酉回礼,“哪里,还是多亏了谢兄通知我……诸多不便,还请谅解。”
谢辞暮抿嘴一笑,“其实他老人家是个很好的酒客,谢家酒楼总是欢迎的。”他顿了顿,轻声道,“……内宗那边应该也知道了。”
“酉明白,这便上去看看。”
我跟在公子酉身后,路过时也向谢辞暮打招呼。他很客套,望着我浅笑,“孝娴姑娘一月不见,神采依旧飞扬……浥尘还好吗?最近他没有回家来。”
他提起自家弟弟时,眉眼更温柔了几分。我笑着答道:“浥尘很好,也时刻惦记着大哥您。啊对了,昨日他还引荐了位大娘来谢家做工,可能今日便会到了。”
简单两句后,我便匆匆跟着公子酉上了酒楼。
现在正是白日,二楼本该坐满了食客,可此时却空荡荡的,唯有临窗一桌坐了个人,公子酉正立在旁边。我悄悄走过去,正听见坐着的那人道:“……这都能找到,不能放我安静喝个酒吗?”
“醉酒误事,来接您是为了师父好。”
师、师父?我一惊,难道这人是公子酉的师父?听说他常年云游在外,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忽然就回来了?
“唔,跟在你身后的小丫头是谁?露出来让我瞧瞧?”
公子酉一侧身,我瞬间与一双醉蒙蒙的双眼瞧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