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婚礼惊变
自那日后,许是在河水里着了凉,我第二日清晨便毫无意外得发起热来。开始只是觉得浑身不爽利,后来竟迷迷糊糊说起了呓语,把嬷嬷吓得不轻。
浑浑噩噩间,我似见爹爹来了,在我床前大声让叫医生;还有阿姊,拉着我的手竟似在掉眼泪;六师兄似乎也短暂露过面,不过很快又让人拉走了。
人影穿梭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晃过,我想抓住他们,却又让他们从我的指缝中溜过。白驹过隙,短短病了三日我竟有种大梦一生的错觉。
我的病终还是在婚礼前的晚上好转了些许。清醒过来时,屋里昏昏暗暗的,唯有嬷嬷一人守在我窗前,见我醒来“哎呦”了一声赶紧给我端过来了药。
“可怜价儿得,赶紧好罢。”她道,“明儿就是大喜日子了,过了病气可怎么好。”
我还是木木的,接了药过去喝,却听她又叹息道:“你这一病,可折腾死多少人。仲林一直守在你床前,后来他自己也起了热,还是不肯走,最后是让人拖走的。造孽孩子们……”
我手一颤,撒出了一滴药,顿时整个帐子里都是极苦的药味。
后来又迷迷瞪瞪睡去,再睁眼时屋里已经往来穿梭全是丫鬟了。我漠然从帐子里坐起,却见青色的曙光正从贴了大喜窗花的窗子里映进来,照在满屋红喜之中,青红交接,说不出的诡异。
洗漱完毕后,我被安在椅子上,先是篦头,然后开脸,两条棉线在我脸上盤得飞快,我感觉自己的面皮肿的有二倍大。然后是涂香油,我嗅了嗅,是孝仪身上的茉莉油味。
一共也没几个丫头,今天都在我房里进进出出。嫁衣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前两天拿出来收拾了下,但今天穿上还是有股箱子的松木味。满是刺绣的衣服沉得紧,我直想瘫坐在椅子上了事。
窗外很热闹,估计黔南大小门派、亲朋、方圆十几里的相亲都来了。听给我梳头的小丫头说,今早山门外早早就排起了长队,好多乡亲都是为了来讨一口喜酒,沾沾喜气。从早上开始,殿前的钟声就没有停过,估计惊得这片山里的鸟半月不敢回巢。
外面有人说话,似乎是有大师兄和二师兄,然后还有三师兄,但听不到六师兄的声音。他被爹打伤后,还没好吗?
二师兄身上的热……还发着呢吗?
然后鞭炮声响起来,我就什么都听不到。
丫头给我披上盖头后,有人进来。他从后面碰了下我的肩膀,我一缩,却被他按住。
“是我。”二师兄的声音说,“该走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听不出是不是生病所致。我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刚想问他好些没有,却被他一把抄起肩周和腿窝抱了起来,那句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红盖头遮了脸,我只能隐约看到我们出了房门,外面挤满丫头和小厮,都嘈杂地说着恭喜。从人堆里走出去,豁然一亮,已经到了屋外。鞭炮声更响,人声更响,我想捂住耳朵却又腾不出手。
一柄伞在我们头上撑开,孝仪的声音在旁大声说,“大吉大利,子孙满堂”。有人往天空中撒着什么东西,我偷偷用手接了下,原来是大米。
喜堂和新房就设在东苑,只要穿过正厅就到了。二师兄把我放进轿子里,忽然伸手重重握了下我的手,顺便把一个东西塞给了我。
“小六给你的。”他说。
我一把扯下盖头。手心躺着一只小蚱蜢,编了几天了,已经有些黄了。
轿子外嬷嬷的声音说,“孝娴,要哭嫁。你要哭的。”
我大骂,“哭个直娘贼!”我从未这么脏得骂过人,嬷嬷估计是被我吓到,窗外竟安静下来。我心中大乐,手更紧紧握住了那只小蚱蜢。
轿子颤巍巍地被抬起来,跨过门槛,穿过偏园,来到正厅,这里呼里哈啦乱成一团。唢呐的声音比乌鸦叫还尖还哑;有人扯着嗓子在分喜粥;宾客彼此寒暄着,管你认不认识,索性都称兄道弟一场。
他们这群人,各有欢欣,忙忙碌碌,似乎格外满足。却跟我这新娘子没什么关系。
喜轿落地后,喜娘把我搀出来立在轿子前站好。婚礼是按巴蜀川唐那边的风俗办的,中原地带受西北游牧民族的影响颇大,婚礼仪式都取了一部分少数民族的风俗——新郎官要射掉新娘子凤冠上的明珠,寓意取了人家“掌上明珠”的意思。
我在轿子前僵硬站好,像个待宰的肥羊。周围定有无数人围观,但此时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唯有远处几个走火的鞭炮兀自噼啪响着。
似有弓开之声,“嗖”——一箭破空而来,我闭上眼睛,头顶却没有一空的感觉。却听那箭“哚”的一声,插在了我身后的喜轿上。
我头上的一大颗明珠跳了跳,毫发无损。
我大愣了了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这么近的距离,我就是个站着的活靶子,他竟射空了?
院子里凝滞了下,但我能听出这份安静里透着比院前鞭炮声更响的嘈杂。这样也颇好,我可以成为武林中第一位因丈夫射不中明珠而退婚的姑娘了。
他第二次射箭瞄准的时间明显更长。
嗖——
我身后的宾客乌泱泱得一小片骚乱,不用看也知,第二只箭也不知射到了那个偏远旮旯。
“呵。”我几乎没忍住,一声嗤笑就脱唇而出,院子里立时又静了几分。
若我没带盖头便好了,还能看个热闹。
“唐公子远道而来,旅途定是劳乏了。”是二师兄的声音,又做着和事老在那边说,“射珠这事儿在我们这边的婚俗里也不甚流行,不如省略了也好。大家到此都是为了一杯喜酒,也不必拘泥于——”
当时他还在说这话,我也没听到任何异响。
但就在那一刹那。远处,一只眼开了。
我背上的毫毛刷地立起,几乎无法控制地往后退了半步。就在我后脚跟还没着地的瞬间,我听到了——
裂锦之音,破空而来。
“哱”。
仿若有人一刀摘去了我的顶心,整个脑袋顿时轻飘飘地空落着。
远处,模模糊糊得,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温文谦雅,“……规矩便是规矩。既摘了黔南这颗明珠,必要有个交代。”
似乎又有人开口,又恢复了嘈杂。人群开始走动,远方的唢呐声又回来了。
一只手扶住了我的肘部。
仿若离魂一般我整个人大抖了一下,几乎瘫软在地。幸而那人有准备,一把扶住了我,将我牢牢靠在他身上。
“二、二师兄……方才——”
“是公子酉。”他声音很沉,“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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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偾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房外有喜童在唱歌,此时唢呐换成了沉稳凝重些的编钟乐,那吟唱的感觉仿若在送丧。
我呆坐在床上,想着方才那一箭。
四大门派中,唐门最没什么花哨技艺,他们靠的是独门独派的内功心法,理气内修。内功深厚之人,动了杀意后便会产生“气”,克敌于数尺之外。曾传言唐门的三十二代传人唐靖是唯一一名练至十层心诀之人,当日他孤身一人、命悬一线被我们黔南弟子团团围在中央,气门大开,竟无人敢上前半步。后来还是请来当时的掌门——我的曾祖爷——方才从数尺外以飞刀结果他的性命。
方才那一瞬间,我感觉到的“睁眼”,必是公子酉打开了他的气门。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赶紧坐直了身子。
就在我方才发呆之际,不知何时门外唱歌的喜童已经没了声音,屋内静的可怕。只听来人轻轻合上门,也不说话,只是缓缓跺到了桌边,我的心顿时也悬了起来。
没人告诉我应该说些什么,他是个陌生人,我也不知如何开口。我最恨沉默,此时怎么也要说个什么出来。
“你、你知道吧?我们只是订婚,并不是真的结亲了。”我蒙着盖头,声音闷闷的,“你可不要有什么逾矩的动作。”
他楞了一下,随后轻笑了一声,“放心,我已经叮嘱过他。”
一股凉意从我的头顶盖劈下脚尖。我猛地扯下盖头,果见公子酉正微笑着低头看我。他今日束了发,显得愈发端正娴雅了许多,身上的白衣被换做了一身暗红色的长袍,让他更像是戏文里那些拈花酌酒的贵公子了。红烛的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竟似一片红潮。
我顿时哑了,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
他看着我,竟很温柔的样子,仿若在看一只小鹿的幼崽。抬手,他将我两鬓的一些碎发篦到耳后,又理了理额头的美人尖,“孝娴这样子着实好看。关城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若是换了别人,我必要嘲笑他年纪也不大,怎么说话如此老气横秋。但公子酉却不然,他说着这话、摸我额头之时,我仿佛沉到了一片暖洋洋的春水之中。
“我来是给你这个。”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白玉坠,用红线串了。我赶紧接了握在手心里,是暖的,看来他方才是贴身存放的。
“唐家有规矩,新媳妇入门长辈要亲手给压门货。关城的父母都不在,便由我代劳了。你既进了我我家门,便由我照拂。”他看着我,“玉最养人,你拿着它,贴身放好。”
我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我、我并不算真的嫁给了他,不能收——”
“就算这只是定亲,但我也真心希望你能和关城长长久久。”他含笑望着我,“若是你能改口,叫我一声小叔叔,我心便是甚慰。好么,孝娴?”
我猛地红了脸,拼命想说些什么,一团子话在我喉咙里打转,争先恐后得都想出来最后只能挤作一团。他必是看到了我涨红脸的样子,笑意更甚,没说再说什么,而是从旁边拿起红盖头来。
此时恰好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他笑着将盖头搭在我的凤冠上,那一瞬间我闻到了他袖中香的味道,“关城要来了,我这个老人家还是不在这碍事。”
他的袖中香是草木和异域香味的混合,我闻着,竟有一瞬的迷醉。
然而他给我搭盖头的手却停在了那,似乎在扭头侧耳倾听着什么。我不明所以,正想开口问,却被他用手轻轻按了一下肩膀,示意我噤声。
我心中一惊,似有什么不详的预感。此时喜房外静的不寻常,我透过朦胧的喜帕见公子酉悄无声息得走到了房门之旁,而外间的脚步也停在了那里。
隔着一扇门,一触即发。
先入耳的是刀剑出鞘的峥然弹响,随即门框木头碎裂之声轰然而至。在我的惊叫声中,兵器那雪亮的寒光蓦得刺入这一片的暗红中,突兀到不吉。
而公子酉那暗红色的长袖在劲风中猎猎飞起,却被一剑戳穿,如被钉死的凤尾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