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燃尽枯草取暖,漫山遍野是焦黑的余温。风飒飒然自耳旁袭过,胸前伤口处撕裂灼热,师姐的这一刀,虽然手下留情,还是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阿烬,此去一别,千万别再回来了。”温烬闭上眼,浮现在眼前的仍然是师姐那张温柔而决绝的脸。他喉头苦涩,灌下一口酒。
夜深露重,温烬移步下山。行路许久只看到一户人家,门前隐隐约约闪着烛火。
“有人在吗?”温烬叩开木门轻声询问。庭院里散落地晾着一些草药,像是个闲置的医舍。
过了许久仍无人声应答,他舒了一口气,将佩剑和包裹置于石桌之上,褪下衣物检查伤口。月光之下,浑身都是刀剑留下的伤痕。
不多时,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他警惕地按住剑鞘转身。来人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着水蓝色云烟裙,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草药筐,面容白皙,眼眸清亮,看着像是医舍的主人。
她见到温烬显然吃了一惊,却未露半分胆怯之色,只是盈盈笑道:“公子这是打何处来?这会儿已经过了问诊的时辰。”
温烬收敛了警惕的神色,拱手行礼道:“姑娘,失礼了。我以为这里没有人居住。”
姑娘望向他袖口花纹,眉间微微一颤:“无妨,夜深了。公子若是无处可去,就先在此歇下吧。”
她将平铺在竹篓里的草药收起,往屋子里搬动,温烬过去搭手帮忙。
屋内陈设古朴雅致,一尘不染,有清冽的兰花香气。
姑娘不紧不慢地将草药收进布袋中以棉线熟练扎紧,忙活许久后从柜子里取出几副药递给温烬:“饮酒伤肝,何况公子身上有伤,应当忌口才是。把这包药熬成半碗服下,可以解酒毒。”
温烬自进门后便静静伫立着,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素来对陌生人保有十二分的警惕。但在这个手无寸铁的医者面前,防御心理倒是减了几分。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多谢姑娘。这里就你一个人吗?”温烬问她。
“叫我柳寻音就好。”她说道:“前些日子春寒料峭,山脚下很多百姓都感染了风寒,师父师娘下山去行医了。我与小师弟留在了医舍。”
“小师弟?”温烬环顾四周,未见其人。山里人迹罕至,到夜间只剩风声竹叶声簌簌作响。
“他去祖父家玩一阵子,估摸着日子也快回来了。我本打算与他同行,但最近春意盎然,山上有很多草药可以采摘,不能错过了这个好时候。”
“师父师娘的房间锁了很久了没收拾。你先在小师弟房里睡吧。”柳寻音抱来一床被子:“虽然开春了,夜里还是凉。”
“多谢柳姑娘。”温烬答应着,怀里仍是紧紧抱着佩剑。
柳寻音见他丝毫没有松懈之意,会心一笑:“医舍安全得很,公子不必如此警惕。只是夜里会有老鼠虫蛇出没,你要是怕的话可以叫我。”
温烬侧身看向正在掌灯的柳寻音,她虽然未施粉黛,却比画上人还要秀美几分。
“留宿过路人,是为善举。但姑娘不怕遇到居心叵测的人吗?”
柳寻音将灯罩缓缓落下,笑道:“我虽是医者,却也自小修习武艺。想对我为非作歹,没这么容易,更何况……”她顿了顿,看着温烬深不见察的眸子道:“你袖口的卷草纹,是迹雪堂的手笔。想来应是早年间散落在外的门客,刚好躲过了灭门那一劫。”
言语里有试探的意思。
温烬一凛。这套衣服是往年生辰时,师姐亲手缝制给他的。迹雪堂的人,年满十八方能穿上这种式样的衣衫。为了不引人瞩目,招来杀身之祸,师姐只在袖口绣了卷草纹,在黑色的衣服上并不显眼。
他几不可察地把手移在了刀鞘上,声音里带了几分冷意:“柳姑娘知道迹雪堂?”
“知晓一二。”柳寻音望着他的举动轻轻一笑,转身整理床帘帐。看着她毫无防备的背影,温烬舒开了紧紧握住剑柄的手。
又听她道:“迹雪堂曾是江湖上最久远的医学世家,以医术精湛扬名天下。十七年前一夜覆灭,无一人存活。已经出师的门生为了保命,也大多隐姓埋名,不再行医。迹雪堂一案至今未破,杀手消失的无影无踪。公子情怀深重,但哪怕是为自身安危考虑,都不该再穿这样的衣裳。”
见温烬沉默无言,柳寻音转身出门端来碗盏。
温烬确认完气息后一饮而尽,皱了皱眉。
“是解酒药,良药苦口。”她笑着放下一盘蜜饯。
温烬望着她的举动有些恍神。师姐若是还在,也是这般细致温柔。
“公子面带疲惫之色,想来在路上颠沛许久,这里虽说简陋,却也还算舒适,公子好生歇息吧。”柳寻音轻声掩门退了出去。
案桌上笼着沉沉的柏子香,有安神静气之效。不多久,温烬便在酒意缱绻中朦胧睡去。
梦里大火烧得漫天红光,幼时的他匍匐着从一具具尸体中爬过。一只小手抓住他破碎的衣衫,他回头,只见师姐浑身颤抖,满面灰烬遮不住的清秀的眉眼,嘴唇因缺水皲裂发白,她紧紧抓住一块紫色锦帛,道:“阿烬,我们走。”
是迹雪堂,覆灭的迹雪堂。
“师姐……”
温烬醒来已是曙光微时,枕上冰凉一片,喉咙干渴灼痛。院子里柳寻音早起做饭,炊烟袅袅。熬粥时,她将水米下锅轻轻晃动,便提些草料谷物去后山喂马。温烬坐在炉灶旁添柴加火,就着腌好的萝卜、葫芦片、糟笋喝一碗清口顺胃的米汤。
温烬回房,将一些碎银放置于床褥之下,收拾好包裹起身告辞。
“这就走了吗?”柳寻音眉间微蹙。“你身上的伤需要卧床休息数月,且药汤不能断。若是留下病根,这辈子再想运功提刀,怕是难了。”
“小伤无妨。多谢姑娘收留。”温烬行礼拜别,转身欲离去。
“你胸前的伤口,我跟着师父云游之时见过几次。除了云寂门,其他江湖人士很难砍出这样重的刀伤了。你是被他们盯上的仇家,还是在迹雪堂覆灭后投身其中,改做了杀手。”柳寻音在身后问道。
温烬闻言诧异回头,紧紧握住佩剑。
云寂门,江湖中最有名的暗杀组织,轻功上乘,来去无形。擅长下毒和弓箭,执行暗杀任务的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死士,以面具遮住原本面目。无论是江湖中怎样的风云人物,若是成为它的目标,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归于沉寂。温烬和师姐,都曾是云寂门杀手中的一员。
温烬皱眉,这姑娘观察入微,心思竟如此细腻。
“你放心,我们医者只救死扶伤,不问世间纷争纠葛。只是除了这里,怕也没有别人敢医你这样的伤。”柳寻音抬手,温烬躲闪不及,三枚金针瞬时封住他的穴位,令他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