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童好像被桑千秋的突然变脸吓傻了,说话都带了哭腔。
“桑大将军,我是罗青童!”
那属于稚童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无法作伪,千秋吐出一口浊气,松开了手,见他瑟缩成一团,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头,又收了回来,温声道:“抱歉,是我太过紧张了。你知道,军中总有些心术不正之人,位高如我,也难免要时时警觉——刚才没伤到你吧?”
罗青童慢吞吞抬起头来看向她,身子还不自觉地颤抖着。千秋目光中已经没有了片刻前那凌厉的杀意,重新变得温和起来。她不在战斗中时,向来是所有人中最容易得孩童们亲近的,罗青童见她语气和缓,眼眸中溢满关切,似乎忘了就在不久前自己还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微微摇了摇头,轻声答道:“不要紧的,就连我阿爷进山打猎时也要多加小心的,更何况大将军还要在战场上冲杀。是青童太过唐突,还请将军勿怪。”
“你没事就好,”千秋笑了笑,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不过,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罗青童似乎是被千秋问住了,磕磕巴巴半晌都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
“这是糖丸,不是药丸。二师兄虽然痴迷医道,但是也不会平白无故给孩童们乱吃药。你若不喜欢,下次直说就好,不必偷偷丢掉,那毕竟是他一片心意。”千秋没有继续追问,放柔了声音同他讲起了道理。
罗青童脸上露出了几分动容,用力点了点头。千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放他回去了,她则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抬脚往归无的帐篷走去。
半路上,她撞见了步履匆匆的薛谨,惊奇道:“薛二兄,你这是干什么去?”
“二娘,巧了,我正要找你!”薛谨见是千秋,眼睛顿时一亮,“随我来!”
千秋疑惑地跟着他一路又回到了云锦的住处,罗青童正蹲在门前和防风头碰着头看一本簿子,听到脚步声抬头,对上了千秋的眼睛,又赶忙收回了视线。
薛谨垂眼看了看罗青童,回头问千秋:“怎么了,他好像很怕你?”
“没事,快进去吧!”千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催促道。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帐篷,云锦无奈地轻叹一口气,今天不知第几次放下了手中的刻刀,问:“又怎么啦?”
“师兄,是薛二兄路上遇到了我,非要拉着我过来说有事找你!”千秋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薛谨,薛谨斜了她一眼,认命地背下了这口锅。
“天章子道长,”他不管云锦是否能看到,仍是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我是想来仔细问问阵法的事情,还望道长能不吝赐教。”
“将军客气了,事关国之大事,贫道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家父虽然颇通三军阵法,然樊似玉既然与鬼门关勾结,那么想必不会使用寻常手段。阵法一道某生平所学本就涉猎不多,听闻道长精通阵法机关,烦请不吝赐教。”
听他句句恳切,云锦微微一笑,转身从书箧中取出一卷竹简递给薛谨,薛谨连忙双手接了,拿到眼前一看,心中大喜:“多谢道长指点!”
千秋好奇地凑过去,见竹简上密匝匝刻着一行行小字,旁边还配有细致的阵图,这手笔不必问,一看就是出自云锦。
“师兄又把好东XZ着掖着,是怕儿讨了去吗?”千秋佯装不满地问云锦。
云锦正在为早上给千秋下逐客令的事心怀愧疚,此时听她这么一说,似乎并没有怨他的意思,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朝她扬起了个笑容:“天秋这话着实令师兄我伤心,我的东西,哪样给不得你?只要你开口,就是这条命,我也可以双手奉上的。”
师兄妹二人多年相处,早有默契,这么一来一往,就算是将早晨的不愉快一笔勾销了。
千秋正心情愉悦,云锦忽然又问:“你托澜贤弟找我演的那出戏,效果如何?”
“没有结果,”千秋摇摇头,“我现在倒宁愿他是真的没有问题,否则……”
她的话未说完,但是云锦和薛谨都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这样一个善于隐藏的人生活在他们周围,如果此人心怀鬼胎,那么可能造成的后果绝不是他们所乐见的。
“那不如——我们这次去景关,把这小子带上?”薛谨提议。
云锦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景关此行必定凶险,若不是天秋坚持,大总管甚至都不会允你二人前往,又怎么可以再带一个背景不明的人一起?”
“那师兄的意思?”
“把他留下,我和大师兄来盯着。另外,绿孔雀的解药出了点意外,这个你先拿去,万一对方真的用了绿孔雀,可以救一时之急。”云锦从怀中摸出个青瓷药瓶交到千秋手里,这里面装了十枚药丸,是他重又改过方子的百草丹。
和分发给军中众人的不同,这十枚百草丹被他额外加重了毒性,以期能在对上绿孔雀的时候用霸道的毒性将其迅速压制,然后再徐徐图之。但这药并不能解绿孔雀之毒,只是云锦害怕千秋被樊似玉针对,哪怕不能解毒,至少也要撑到他赶过去救她。
千秋没有推辞,将药瓶妥帖地收好,和薛谨起身告辞。一面往外走,薛谨一面问她:“我先前见那小子潜行至无人处,似乎在埋藏什么东西,你确定不再查一查?”
“不必了。”千秋朝他使了个眼色,一掀门帘,两人正对上了罗青童。罗青童往后退了一步给两人让出路来,垂手低头而立,好像并没有听到两人片刻前的对话。薛谨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了一圈,没看出什么端倪,看千秋走得远了,忙迈步跟了过去,却也因此错过了罗青童一瞬间变得阴沉的眼神。
千秋与薛谨来到归无帐篷前,难得见门两边站了两个神色肃穆的士兵。千秋好奇地走过去,问其中一人:“师兄不是向来不喜太多人围在身边么?今日怎么叫了人在此值守?”
那士兵看清来的是千秋,面皮突然抽搐了一下,小声答道:“子虚子道长说,他正在起一个至关重要的卦,叫任何人——尤其是您——不得入内。”
千秋噎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盯着归无的帐篷看了好一会儿,就在薛谨与两个士兵都以为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忽然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缚住袖口的皮绳,然后又仔仔细细将它重新绑好。
三人还在纳闷她这一番动作的意义何在,就见她转了转手腕,抬脚似乎要往里闯,士兵们赶紧伸手去拦,但哪里拦得住?千秋扣住两人手腕,用了个巧劲一拧,就拨开了他们的手臂。两人眼前一花,再回过神来时,千秋已经一把掀开了门帘。
帐中,正专心推演的归无被突然闯入的千秋吓了一跳,手一抖,面前的蓍草顿时乱了次序。
原本以为归无只是在搪塞自己的千秋:……
“师兄对不起!”她抢在归无开口之前深鞠一躬,毫不犹豫地道歉,“我以为你在嫌我这几日来来回回以练兵的名义查人打扰到你清修,所以才特意设了门禁,没想到你是真的在正经做事,是我错了,请师兄责罚!”
归无被她一顿抢白,就算心中有再多的气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何况他本就是个缺了七情六欲的人,鲜少表达出过于激烈的感情。他挥挥手让千秋坐下,刚要问她来做什么,忽然一垂眼瞥见了方才被轻轻惊动而打乱的蓍草,顿时面色大变。
“这——”
就在此时,薛谨也挑帘走了进来,眼见归无表情难看,转头瞅了瞅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的千秋,试探着问:“你果然还是打扰到道长了吧?”
“别动!”归无忽然出声叫住了薛谨。
薛谨猛地刹住了脚步,不解地看向他。
“贫道如果没有记错,薛二郎祖籍河东道,是也不是?”
“啊?对,怎么?”薛谨被问得一头雾水。
“……此次前往景关,你万不可孤身深入敌军,否则恐有祸事。”归无斟酌片刻,语气颇为沉重地对他说道。
“师兄,卦象可有不妥?”千秋听他这么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扑朔迷离。”归无吐出这四个字后,无论千秋再怎么询问,他都坚决不肯继续往下细说,抿着唇一心一意地收拾起了摊了满地的占卜用具。
薛谨和千秋面面相觑,又枯坐了一会儿,见实在无法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薛谨提出离开,千秋却忽然想起了她来这里的初衷。
“对了师兄,我原来还有一事要来跟你讲。”
归无抬头,用眼神示意她快说。千秋整理了一下语言,这才说道:“程好有个远房外兄叫作房涉房大川的,师兄可有印象?”
看他面上一片茫然,千秋急忙提醒他:“就是千秋卫辎重营的营官,时常因为程好溜去辎重营的庖厨来告状的那位。”
“哦,是他啊,”归无脑中浮现出了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可是有什么不妥?”
“你这两日都在帐中,没有过去大营那边,所以不知。上次被抓住传播谣言的那名士兵交代,他碰到那个黑衣人的地方,十分靠近辎重营。此外,那人身高约五尺有余,站立时左脚会不自觉地往外撇,身上隐约还有些稻草的气味。”
“这些与房涉有何关系?”归无来了兴致,不再埋头整理桌面,坐直了身子望向千秋。
“这几日我想起了许多旧事,在安京城时,阿好曾当做趣事同我讲起过房涉。她说这个十多年间从未听说过的远房外兄,在贞元六年比我早两月来到安京城,人倒是老实耿直,但却有个夜游的老毛病。时常有家仆起夜时撞见他在住处附近浑浑噩噩地游走,因为听说这病发作时不可以受到惊扰,所以也不曾有人离近了去看,只远远守着防止他受伤。”
“你是说,这梦行症可能是他装出来掩人耳目的?”归无几乎在她说完话的瞬间就有了猜测,问道。
“很有可能,不过,我们还需要验证一下。”说着,她从腰间百宝囊中取出了个物事,拿在手中抛了一抛。
那是枚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白玉钩,经年累月的包浆使得玉身透出柔和温润的光泽,低调而又内敛。
“薛二兄,劳烦你去把玄玉儿带来。”将玉钩放在桌上,千秋对薛谨说。
薛谨起身出去,片刻,就带着千秋的爱犬玄玉儿来到了帐中。玄玉儿见到主人,欣喜若狂地扑了过来,亲昵地用尖长的嘴不住地蹭着千秋的手。
千秋揉了一把它的脑袋,笑道:“好了好了,等下再陪你玩。来,闻闻这个。”
她一边说,一边将玉钩递到了玄玉儿鼻端。细犬抽了抽鼻子,欢快地叫了两声,扭头往外跑去,走到门边还回头望了一眼,看千秋业已起身,这才钻了出去,带着千秋三人一路往辎重营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