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伶在洞中自由地呆了几日。

　　她在脑中一遍遍梳理了这场荒诞的逃生之旅，一遍一遍描摹着那天那个黑影的形象，可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她干脆接受了现实，开始谋划回乌戈的方法。

　　首先，她得等到救她的那人来。等他来了，她就问他这是哪里？乌戈怎么去？也许那个好心人大发慈悲，还会帮助她一路无虞地平安回乌戈。

　　她有时到洞外看看无尽的悬崖，晃晃小脑袋唉声叹气，有时又回到洞里泡会儿温泉。实在闲得无聊，便从柴堆里拾了根木棒，练会儿剑术。

　　直到第五天夜里，她终于等来了那人。

　　自打那日，天狼将红伶扔进了温泉池子后，照看了几日，见她性命无虞，只是沉睡着不肯醒来，便离开了山洞。

　　他没办法停留地更久，乌戈灭绝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凤凰城，女王以及红月林的长老们等着见他。待他从凤凰城回来，又是半月余。

　　他入洞时，果不其然，那个敏感的小家伙早已醒来，防备地看着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夜幕中格外闪亮，手里执着一块尖锐的石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尽管凶狠，却没有流露一丝恨意。看着她，令他没来由地想到了那个人，那个人曾经也同她一样，像一只刺猬一般，又胆小又泼辣，又刺人又黏人。他感到有些有趣，眼神也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

　　红伶见他并不打算对自己动武，便也收手缓和下来。他径直走向洞里，取了些柴枝，拿火石点燃，洞里瞬间变得通亮。

　　红伶走到他面前，认真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安静地看着彼此。果然，果然就是他，红伶心想。她还有些不高兴，这个男人阴晴不定，上次把他惹毛了就要杀了她。虽说在沙尘暴里救了她，可是她还是觉得这个古怪的男人无法正常交流，况且，他们还语言不通……

　　语言不通……

　　红伶又头疼了。

　　尽管无法跟他交流，红伶还是想回家啊，这里冰天冻地，恍如世外，她更是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会在这里，而这几天唯一见到的活人就是他了。所以…还是试试同他说话吧。

　　红伶指了指身上的衣服，指了指温泉，说：“突各。”

　　她大概是在说谢谢，天狼点了点头。

　　红伶见他能理解，便拉住他的袖子，恳切地望着他，说了一大段话，指了指自己，胡乱比划了几个手势。

　　天狼皱着眉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

　　红伶气馁地叹了口气。看来她需要再等一段时日，想想怎么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山洞中，红伶和天狼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感到荒谬和无奈。

　　天狼叹了口气，像是对牛弹琴般尽量缓慢又温和地说话。他用手指了指她，问到：“你叫什么？”

　　红伶指了指自己，歪着脑袋想了会儿：阿，是在问我的名字吧。

　　红伶说：“（红伶）”。

　　天狼点点头：“红伶”

　　红伶见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高兴极了，然后也学着样子指了指他。

　　天狼指着自己对红伶说：“天狼。”

　　天狼……天狼，红伶喃喃着。

　　天狼冲她一招手：“红伶，过来。”她很聪明，一下子理解了他的意思，跑到他跟前并唤他：“天狼”

　　天狼拔出腰间的短刃，在岩壁上划刻了两个字，然后教她认：“天，狼”

　　红伶拿手点了，跟着读字。天狼又划了两个字，教她认：“红，伶”。这是她的名字，虽然只是音译。红伶看着那两个字符，认真又兴奋地跟读着，一遍一遍。

　　天狼点点头，将手上的短刃丢给她，红伶茫然地拾起，似是不解。天狼指指字符，又指指短刃，深情淡淡地说：“从现在起，你必须学字，等学会了，我就带你出去。”

　　红伶虽听不懂，但看起来天狼他似乎是在教授自己识字。她也变得格外认真起来，因为只有学会了，才能告诉天狼自己想回乌戈，请求他的帮助。红伶拿着短刃，依着样子在岩壁上一笔一画地描摹，终于鬼画符一般写出了自己的名字，她高兴地向他邀功，眉眼笑得弯弯的。

　　天狼一愣，自从把她从乌戈劫来，他便没再见过小姑娘明媚的笑容，毕竟是孩子心性，在这陌生的地方，因为眼前一点点小的成就而高兴，笑得如此毫无防备，令天狼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骑在兄长脖子上，无忧无虑的红发女孩。

　　红伶看着天狼严肃的样子，不自觉也收敛了笑容。这个男人永远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不出喜怒哀乐，看久了就像是泥塑的人偶，木刻的雕像。但事实上，天狼早已忘记了该怎样笑，他回忆不起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大概那时候十六还在，而现在，他却孑然一身。

　　不知为何，眼前小小的身影又和十六的身影重合，令他不自觉温柔了眼神。

　　 自那天以后，红伶就开始了漫无止境地学习。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年。

　　天狼大多数时候都陪着她，她在洞中自言自语地学习语言，他则猎来兔子，狼和狐狸。有一次甚至还带来了一柄短剑，就和红伶那柄丢失的短剑相差无几，红伶高兴地在他面前耍了一通乌戈的剑术，每天睡觉几乎都要抱着。

　　红伶学会了很多话，比如这座山叫做洛神雪山，这个洞叫做冰火两重天，这个国家叫做大凉，而此处正是大凉的北境。

　　但她仍不知道很多事，比如天狼到底是谁，以及怎么回到乌戈。

　　每隔三月，天狼总会出门远行，他不会说自己去哪里，只是常常一离开就十数日，幸好，他总是能够安全无虞地回来，不会丢下红伶一人。在他在的时候，红伶每天都告诉他：“天狼，我想回家。”可天狼只是摇摇头，似乎并不知道她的家乡在哪里。有一次她赌气想要从山顶爬下去，说不定路遇什么人会知道她的家乡在哪里，可天狼却捉她回来，恐吓她，说她无论遇到谁，只要是在大凉，她都是死路一条。

　　她不懂。

　　 可两年后，有一次，天狼出门，许久未归。红伶等了一月，两月，三月，越来越是焦急担忧，可不知道哪儿去寻他，亦被他教导不许出冰火两重天。直到三月后，天狼才回来，满身是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只是刚到冰火两重天，便直直挺着倒在了地上。这是红伶第一次看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天狼，她把他拖进洞来，卸了他身上所有残破的衣物和武器，将他扔进了温泉。红伶日日咬着唇看他，可他始终未醒，如同长久地睡着了一半，只是冰冷的身躯终于被温暖地红润起来，浅浅的呼吸匀称起来。

　　到第五日中午，天狼终于苏醒，却郑重地对红伶说：“从此以后，我要教你毕生所学，你要成为红月林的刺士。”

　　 那天晚上，天狼告诉红伶自己的身份，只是隐去了其中不得人知的那些。红伶这才知道红月林的存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必须成为红月林的刺士，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家，而不是当什么大凉的刺士。可天狼却告诉她：不怎么做，你会死。红伶突然感觉自己不怕死了，她甚至觉得天狼以往那些“你会死”的警告也许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诓骗。她大声地质问天狼，关于她，关于乌戈。可天狼依旧摇头。

　　无解。

　　天狼告诉她：等你成为红月林的刺士，就有了自由，你可以去找你的故乡。

　　 红伶的脑袋一团浆糊，想不通，想不通，许多事情都想不通。然而在冷战了几天后，她依旧还是站到了天狼面前，对他说：“好。我答应你。”

　　她选择相信他。两年的相处，令红伶看清，天狼是个沉默寡言，但却真实可靠的人，他不会欺骗，不会玩笑，每一件事都做得无比认真。所以她选择相信。

　　 天狼的毕生所学对红伶来说犹如地狱般的折磨，比如在冰火两重天中赤膊练习吐纳，在天寒地冻里将冰柱削成烂泥，在整个一片白茫茫的雪林中屏息凝神直到进入无人之境，不休不眠好几重日夜。

　　总之，这一晃却又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