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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少年难沧桑(1)

  少年气,江湖人。

  少年人,江湖气。

  “你找到了吗?”

  他听见自己问:“找到什么?”

  “你找到了。”

  “你是谁……”

  叶衍猝然睁眼,躺在纱帷层层的床榻上,额上不停冒汗,双臂缠着厚重的纱布,鼻息间是浓烈的草药味,熟悉却胃里翻腾,斜阳正好撒在纱帘。

  “你醒了。”房内响起另一个女声,透过纱帷,好像是一身紫衫,端着药碗,向他走来。

  他听着靠近的脚步声不免心慌,一时扯动腹上的伤口,吃痛一声。

  纱帷被层层挑起,束在两侧。

  一张容貌妩媚的脸映入眼帘,正含笑着看他,轻声道:“不必害怕,既然救你,便不会伤你。”

  叶衍仍警戒在心,半支起身,瞪着眼前之人,问道:“你救的我?”

  “是我师父。”凉雪衣将药碗递给他,却不见接过。

  “你师父是谁,这又是哪?”

  “你不是认识吗?”叶衍一愣,那人莞尔,“初竹,当初你还要死要活地要见她呢。”

  叶衍虽还愣着,却也接过药碗。望着深褐色的碗面,干涩说道:“她不在这里。”

  “这里是别院,师父很少来,这个时候应该在练剑。”凉雪衣打开窗,因叶衍的伤不能见风,只开了点缝。

  “不过你别担心,她正午会来看你的。你不知道,她为了保你,与苍穹派上百位长老对峙,救了你,她自己也不得下凌雪峰了。”

  叶衍捧着药碗不言,凉雪衣看出了他的顾虑,接道:“不过你也不必自责,你只要告诉我们一些事,师父会没事,你也能自由。”

  “我若说了,能保我的命吗?”

  凉雪衣显然不曾料到他会这样问,一时语塞。不错,无论他怎么说,苍穹派不会放过他,安连庙亦是,修真界更是,要么废要么死。

  “其实……”

  “雪衣,再去煎几副药来。”

  叶衍一愣,抬眼望向前方,原本空荡荡的屏风后出现一道身影,当即心动,药碗都要端不稳了。

  凉雪衣得令离开,意味深长地往叶衍那处瞥了一眼。

  “你感觉如何?”初竹走出屏风,走进叶衍眼里。

  “舒服多了。”叶衍偏头轻咳,以拳抵唇,像要掩饰什么。

  初竹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

  “你在苍穹山第一次晕倒便有蹊跷,借着此次机会,我便着手看了,你的体内被什么人下了何种蛊?”

  叶衍喝药的手猛地顿住,万万没想到她这样直接,干脆放了药碗,在榻上躺平。纱布缠得太厚,显得他动作十分笨拙。

  初竹面有不解,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叶衍蒙在被褥里,只露出只悲伤的眼睛,往初竹腰间的玉佩看去,闷声道:“我怕长老杀我。”

  “杀你?”这回轮到初竹惊异,一把掀开叶衍蒙头的褥子,隔着被褥单手嵌住他的双手,“我费了口舌,用了财力,耗了精力,到头来竟是救了个白眼狼。”

  叶衍被初竹压制着,感觉到她故意往自己的伤口用力,疼得冒汗,小声驳道:“过了这么久,连长老都怀疑我了,我能不怕吗?”

  “我杀你做什么?我杀了你,那些老东西不得扒了我的皮。”初竹松手,气愤地又蒙住他的头,往书案走去,似乎要依靠熏香熄熄火气。

  氤氲的烟的确沁人心脾,初竹接连两天的火气也消去大半,只是……

  她望向小口喝药还不断看她又迅速避开的叶衍,心里不知是火气还是埋怨。

  “长老,我听说你是答应众长老,要审我。”最终是叶衍先开口。

  “是又如何。”初竹冷道。

  “我可能给不了长老想要的,可……”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叶衍看到初竹那双桃花眼,里面依旧是看不透的寒冰,那样盯他,快要盯穿了。

  他不解地皱眉,依稀间,初竹收回目光,道:“三日,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想答便答,我不强求。”

  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包括叶衍,他自诩看人极准,却难以看透初竹。

  “刚刚那算一个吗?”

  “算,可你不想说。”初竹起身,振了振衣袖,嘱咐他不要妄动伤口。

  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叶衍的心像被揪了起来,反复揉稔,化为一滩血水。

  “我有一个兄长,他说他叫阿四。”叶衍把心门大开,外站着一身白衣的初竹,这滩血水正慢慢侵蚀她。

  “我叫他四哥,当然不是在家第四。他是孤儿,比我大一岁,强势得要命,硬要让我叫他哥,我不肯,便每日缠着我。”叶衍深陷回忆的漩涡,又提道,“忘了告诉你,我当时被人贩子拐走,才与他结识,那是个鬼地方,真的,很可怕。那时正值战乱,他又被卖去参军,起先我们还能偷偷见面,直到军队南征,我再也没见过他。后来听军队的人说,他为了保护军队的旌旗,赤手空拳上战场,把那面旌旗抢了回来,自己却被俘,生死不知。为了寻他,我离开村子,走遍千山,在一次登山中不慎遭人算计,醒来时只有这个。”

  初竹闻言看去,只见他脖子后有一道莲花状法印。昨夜照顾他时初竹便已看到,并以借口搪塞了童徒子等人,只有她认出,这是情断蛊的咒印。

  她抬起眼眸,“你兄长可有得罪什么人?”

  叶衍放下墨发,淡淡一笑:“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二人隔着几步距离对视,初竹没有再问,叶衍也并未回答。

  “你好好休息,晚些我让人送来药。”

  随着门吱嘎关了,叶衍才敛了笑,吐出了一直藏在喉间的汤药,伴有血丝。

  他眼神顿时凌厉,看向不知何时便在书柜后的人,全身裹着黑衣,不辨声音。

  毫无疑问,二人身上皆气势磅礴。

  受了伤的叶衍丝毫不惧,黑衣人以背影示人,言语里满是不屑:“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尊主看人的眼光一次不如一次。”

  叶衍轻笑,袖里甩出一根银针,将黑衣人的衣角钉在墙上。

  “你在五金阁下手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差点弄死我。”语气狠戾,哪有半分先前听话的乖模样。

  黑衣人将衣角扯下,抚摸那腐烂的布料,好似心疼,却笑得猖狂:“这不没死成吗,尊主也没说找了个小屁孩接应我,不但搞砸了行动,反而把自己搭上。看来我得教教你了。”

  叶衍望着黑衣人逐渐消失的身影,听见嘲讽:“你输了,初竹已经怀疑你了。”

  等到再无动静,叶衍才泄力瘫倒,喃喃道:“初竹不会杀我的。”

  渐渐地他再度昏睡过去。

  千鸟盘旋,饮酒当歌。

  “不行!!!”童徒子捏着扫帚挡在初竹面前,脸上沾有泥土,但眼神坚毅,誓要拦她。

  初竹稍有迟疑,手里提着一坛酒,未开封似乎也闻见了浓郁酒香。

  桃花酿。

  他来凌雪峰两年都没喝过的桃花酿,叶衍却只与初竹相识数月,便能尝到这般佳酿。

  放谁身上不隔应,他总后悔,为何要让这二人结识,总感到哪里不对劲。

  “这原先就答应下来了,你要让为师我做个不守信用的小人?”初竹提起酒坛便要走,童徒子一把横起扫帚。

  扫帚上的落叶随之飘起,直往初竹身上飘,童徒子当即又是惊呼。

  落叶未近身便被初竹周身的灵流化为粉尘,童徒子心虚地放下他的“灵器”,瘪嘴委屈。

  “师父,你怎么处处维护他?”童徒子软下语气,怔怔看向初竹。

  原先他只当是为那不成的救命之恩,可接连多次,反倒是叶衍欠了初竹几条命,初衷像是变了。从开始的单纯逐渐看不懂了。

  “你今年十七了。”初竹突然说道。

  童徒子点头。

  初竹动动手指,移去童徒子手里的扫帚,叫他伸出手来。

  童徒子照听不误,初竹伸出两指,点在他手心,低声念咒,手心顿时冒出星光流萤。

  一阵暖意,如此刻凉而不燥的风。

  “这道法印是监视你的,”初竹收手,再拿起酒坛,波澜不惊地说道,“你明日起便下山吧,替我去衡灵派传个口信,不许御剑。”

  童徒子怀疑自己听错了,去衡灵派,不能御剑,昼夜不停少说也是半年的路程。

  不过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派他去,世道动荡,此去不知得有多凶险。江湖高手如云,他一介小生,下山虽说凶险,可也是极大的历练。

  见他迟疑不语,初竹继而说道:“那人叫做尘揽月,见到她,便说‘愿苍穹一叙’。”

  “不是……师父,这太突然了。”童徒子并无反抗之意,只是太过草率,一时无法接受。

  修真界的五派四宗三教一庙每年都会派遣少数弟子下山历练,在自家宗门称王不如去开阔眼界,打遍高手,睥睨天下,可称无敌。

  不过自从修魔之战后,便少有关心此等少年之事了。高手依在,他们匿身于人海,等待挥剑。

  童徒子知晓的不多,当年司马俨与初竹年少下山,大概在十二三岁便携手闯荡。仅仅几年便闯出“一剑斩风雪,一花断江海”的名号,当时以快著称的鬼影剑月梧败于十六岁司马俨的破冰剑下,从此司马俨声名大振。不久后魔界挑起修魔大战,二人回归苍穹派,再无过多音讯。然司马迟明战死,剑道第一人司马俨登位苍穹掌门,初竹一人一花再度下山。数年后,以《往生秘卷》和凶剑仙游魂灵重出江湖,此时的初竹不过十八岁。众人皆认为她会领军攻打魔界,前线却传来军报,事关她的徒弟段之盛,竟是拿着上古凶剑魂灵挡了修真界的弟子,当时她只有四个徒弟,拼死也要护住段之盛的清白。

  童徒子露出星眸,流淌着悲色。之后安连庙大怒,两年内初竹不可出苍穹界内半步,四年内不可请缨。

  “当年我下山可是说走就走,哪像现在的人,不带上十位随从都舍不得走。”初竹拍拍衣袖,话中之意显而易见。

  童徒子咬牙,握紧手心的法印,眼里波涛骇浪,朗声道:“当然去,我不但去,还要闯出名堂!”

  少年的心必须装着自由和无畏,方能快意江湖。

  初竹淡淡笑着,苍穹山到衡灵山,四大宗是必经之路,若是这一行,能让他觉悟自己的道,也不算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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