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梦
叶衍醒来,见顶上纯白的床幔四散软榻,微亮的烛火显黯淡,浮过烟雾氤氲的熏香,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死了。
他睁眼直盯床幔,心口阵痛已缓和不再,只有酸涩的双眸疲惫不堪,他随意扯下手背的药贴,默默收拾在腰间。
那么多次都扛过了,今日却偏偏扛不住了。
叶衍借着烛火看清自己的手。
晕倒只是意外,童徒子那些话是意料到的,原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心里还是会失望。可寄人篱下已经失了尊严,遭人利用又算得了什么。
谁能保证这辈子不被利用几次。
他们想得到的不过是一些可有可无的情报,而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来也不知道该去到哪里的可怜人罢了。
叶衍,叶倾羽。
他对自己的了解仅仅是一个姓和名,但这也够了,名字本就承担不起过重的责任。
梧桐树下,新叶已发,门外三两闲谈传不进里面人的耳朵里。清冷月光映着树下的一张石桌,桌面三四盘小菜,两坛弦镇桃花酿,菜未动酒已品。
岳沉傲换了简单发束,着舒适衣袍,不羁地靠着梧桐,眼里寒光愈渐,手边是一坛空了的酒坛。
“不够意思。”他双指并合,朝着石凳坐上品酒的初竹眯眼笑道,“来做客还带山下的酒。”
二人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初竹谅他是醉了才口出此言。
她放下琉璃酒盏,月亮在酒里现身,盈满月光将她的侧颜映得几分刻薄,睫羽倒映一卷轻扇,谁料她此刻的桃花眼里满是柔情。
“我的桃花酿……”
“全给那段小子了吧。”
“剩了几坛,你要想喝,我去拿。”
岳沉傲低笑几声,借着梧桐的树干勉强站起,将落到身前的墨发顺到背后,一步一摇走向石桌。
“别了,酒留着你慢慢喝。”说罢他揭开最后一坛酒的封泥,尽管不比凌雪峰桃花酿,但酒的醇厚带着桃花香四溢,也是不差。
初竹斟酒,他却抱着那坛酒复坐至梧桐,仰头猛灌几口。衣襟湿了大片,发丝贴着身躯,一眼看去竟不似白日里顽固说笑的清峰长老,月光的映衬下,他是那样虚弱,那样不甘。
岳沉傲眼角微红,全身倚靠在梧桐树,若不是有什么在支撑他,初竹真怕他会就此倒下。他沙哑道:“也就你记得,特意给我带酒来,多谢了。”
“司马俨本是要来,被边境的军事绊住脚,抽不开身。让我给你带句‘斯人已逝,勿念其身’。”
斯人已逝,勿念其身。
岳沉傲仰天大笑似疯魔,但只有初竹能瞧见他眼里晃动的泪光,似一颗颗饱满的水珠,一低头就能爆裂。
可他没有。
初竹还欲说些什么安慰他,岳沉傲却突然转变话风:“知道又要开战了吗?”
拿酒的手忽顿住,很快恢复平静,初竹不动声色地饮了半口,双目紧盯盏里明月,低声道:“衡灵派曜天君,以前听闻过他的几分名气。只道他剑术精湛,非亲系长老却破格拥有三把灵器,说他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也不为过。”
岳沉傲喃道:“了解得这么多……不像你的作风啊。确实,顾渊年少成名,十岁便能斩杀百年玄武,十五岁自创法门,掌握了衡灵派与他自修的法术。我可认为,他能守下若水关。”
初竹瞥他一眼,声声如倾诉,话里不显悲:“玄境军多少?”
他缓缓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万大军。”
酒过三巡,尘封的往事难免从腐烂至深的烂泥里解封。美酒埋久了更醇香浓厚,可花草埋没只会腐朽不堪不复光鲜。
“二十万啊……”
她的徒弟,她的百战将军,当年只有八万百战军,率领他们一次次胜利,走近回家的路。
岳沉傲又道:“曜天君虽年轻,但骨子里沉稳,当是不错的将帅人选。”
初竹一愣,别过头瞧他一脸随意的神情,发上步摇晃动,问道:“将帅人选……是何意?”
岳沉傲半睁眼,复又阖眼,舒口气道:“我以为掌门同你说了,与此则新报一同传回的还有一封将帅的谕令书,书里写道将帅身体日渐衰弱,恐再难胜任此一职,请求重选将帅一人。”
“若我没记错,现今将帅应是大宗教的家主樊连天宗师。”
初竹对这位宗师无多印象,数年前安连庙上点将台曾有一面之缘,那年他正是不惑,一身戎装气震四方,率百万大军北上,守边境凶险之地。
无人知晓,这场旅程何时是尽头。
“这样看,又有一大批将士要启程了吧。”初竹起身面朝盈月,指尖微微颤抖,这轮残缺的明月,城中人与塞外人共赏。
岳沉傲道:“你个讲不听的,且不说我拦你,你一介女流想领兵打仗,想过要面领多少质疑吗?”
初竹背对他,淡道:“可以不领兵,我一个人,能杀多少就杀多少。若只因我是女子,那千年前素拓国公主率兵守城,不也成了一段佳话。”
“初竹,不是谁上都能成——”
“我知道,我懂,”初竹转身,目光如炙,划破漆黑夜,“五金阁一事过后我想明白了很多,既然已经有人盯上了我,我又何必躲藏。人生在世,谁能说清。这表面光鲜却苦难深重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倘若曜天君守不住若水关,魔军一路南下,边防底线将岌岌可危。”
“每次夜里惊醒,梦里的牺牲的战士在哭泣,我不曾见过他们,不曾认识他们。我却真真实实体会到了他们剜心剖魂的疼,或许家里妻儿老小在等他们回家,可惜战场上遍地鲜血,甚至无人收尸,随意抛弃在了乱葬岗。千百战士浴血奋战,何人铭记,天下不公,找何人说理?”
“听闻边境的夜晚很短,战士们睡不着也不能数星星,我想让他们回家,带他们看遍星河,瞧尽山河。”
因为战役,失去了无辜的人,失去了至亲之人。
包括她的百战将军,那年“死”在了战场。
初竹存有私心,她想去告诉边境战士,他们誓死守卫的国土与百姓时刻期盼他们的归来。她想去看看,骁勇善战的战士过着怎样的日子,她希望他们能够苦中作乐,因为一切值得。
星河日月迁,盼尔何日还。
岳沉傲不再多说,抱着手靠在梧桐下,阖眼不知是睡了,留的身旁两坛空酒坛,似忆梦中人。
清风微拂,酒已见底,粉面染上红晕,初竹支颐小憩,这天清爽适宜,她却异常闷热,大概是酒烈了。
身后一声细微的响动,风吹进身子,惹得几许战栗,她睁眼盈满水雾,头脑发昏,低喃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再起身见来者自房里出,身量与记忆之中无差,肩膀窄了些,背也直了些,大抵是她没见过的样子。
那人一步步靠近,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唯一的光源,肩窄腿长,指如葱白,轻抚过她鬓角墨发,顺至耳后。来人似乎欣喜或害怕,指尖在抖,抱着想她发现又不知如何的念头。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初竹听见他这样说,她现在是何种眼神。
她的酒量不怎么好,今日是喝尽兴了,双目见物朦胧似雾,脸颊发烫困意袭来,只好半眯着瞧,不会以为她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小徒弟终于肯回来见师父了。”
叶衍闻此言怔住了,血液霎时倒流,据他听闻,夜雪萧流共有六名弟子,且皆是来自名门世家。听这话,是与哪个徒弟不和?
但,怎么就错认成他了。
难道一开始愿意与他交流,只是因为他与她离开的徒弟有几分相像?
天底下居然会有人顶着与他相像的脸,在修真界抛头露面,简直是暴殄天物。
谁要搭理这个喝醉了话都说不清的人……
“嗯,回房休息吧。”
仅此一次。
初竹的步伐略显不稳,说的话也颠三倒四,时而谈论玄厶四年时而忆起玄厶元年,出兵征讨或是魔军侵袭,她都是一副冷漠至极的模样。若不是彻底醉红的脸在月光下,叶衍会以为她就是个谈天说地的潇洒女侠。
尽管醉成这样,她依旧记得这不是凌雪峰,于是领着“徒弟”要走回凌雪峰。
愈药峰下去有一条狭窄的小路,野草闲花丛生,可这皆是岳沉傲珍惜的名贵药材,因此初竹胡言乱语之时也不忘留神脚下,并特意嘱咐身后“徒弟”。
路边的莹石散发暖光,这条长道环绕愈药峰,如海上蛟龙盘虬扎根,盈满点点碎光。
至一处,初竹忽地顿住脚步,叶衍险些撞上她。未等他开口询问,只见眼前人转身付他一笑。一道很淡很淡的笑,却似寒月炉火夏日冰凉,着实让他吃了惊。
“我们来数星星吧。”
漆黑夜里,满天繁星,绚丽星火。
“一,二,三……”
初竹指着,一颗颗数。
若她清醒,自会明白这是五派在各地结下的誓约之契。以各派灵力制成一个防御结界,白日天光隐藏,到了半夜,不同法术碰撞间出现的幻术,遍布了满天的星河,灼人眼。
可她不清醒,她只记得段之盛喜欢数星星,以前硬拉着她数整整一夜,次日早课上打瞌睡又要被臭骂一顿。
“我数到第几颗了?”她挠头抱怨起,正要重新数一道。
“二十七颗了。”叶衍开口,墨瞳里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瞥眼正对初竹投来的目光,以为她没听清。
稍稍弯了腰,横抱双臂,与她平视,重复道:“二十七。”
初竹愣了下,蹙眉谈道:“我听清了,我只是疑惑,你既然知道我数了多少,怎么不和我一起数。”
叶衍挺直腰杆,咧开笑:“长老,你见别人不喝酒,难道自己就不喝了?”
初竹摇头。
“相反,你见别人喝酒,自己是不是就又要喝了?”
初竹点头。
“这就对了,这说明了什么?”
初竹埋头苦苦思索,再次投去求助的目光。
叶衍随意靠树,嘴里叼着随手摘的野草,哼着小曲,好整以暇。睁开一只眼瞧她,死水泛起涟漪,上扬了嘴角,逗起她来:“说明你傻!”
正常下初竹早就掀起狂风卷他了,此时她只是静静待在原地,学着他同样揪了根野草,拿在手上把玩。
当清风拂面,她问道为什么。
“学别人有什么乐的,扭扭捏捏做事,换成谁也看了心烦。就拿喝酒来说,你喝也是,不喝也是,能有人灌你逼你喝吗?做自己就好了,再多的指指点点一进一出就好,就几十载光阴,想做就去做。别落的自己后悔。”
他说完最后一句,心里似有海浪翻腾,打得他措手不及。眸光渐渐冷落,眼帘紧合,再没有说那番话时属于少年的朝气。
仿佛那才是他真正的模样。那妙语连珠的他不过是装出来的。
初竹偏头看去,只见那星河滚烫,在夜里留了烙印,这天清爽,她曾梦见一往无前的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