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诗,风为熙记得格外清楚,是宋之问的《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现在她就是这样的心境。
她不懂为何心向往之的地方,越接近时越胆怯,她不知道自己在胆怯些什么,她害怕,她害怕面对他,尽管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就是克服不了那种恐惧。
她曾面对数人包围,眼睛不眨地冲出埋伏;她曾含笑屹立在廌场上,任凭三千潮水人群,她面色如故;她曾手刃异兽,鲜血在她黑眸前喷薄,映照出鲜红的死亡之光。这些,她都不曾胆怯,如今面对着失而复得的爱,她却退步了。
她感觉头晕目眩,仿佛之前的伤从未好过,她摇摇欲坠,随着矮落下来的浪潮一同坠到船上。
苏景澹一把搂住她,她想挣脱他,但是浑身竟是没有丝毫力气,只能由他抱着。
眼前开始出现幻影,是乌夜啼在召唤她入睡,一幕幕闪过的,全是昔日她和江汜的一点一滴,她知道目光里的模糊一半来自于这些心痛的往事,一半来自于她即将又失去与嬴徽接近的机会。
她再坚强,也有一个不想告诉别人的愿望,她想在踽踽独行的沿途中,不要那么一直孤寂下去。
风为熙闭上眼前的一刻,她正好看见嬴徽划着舟,与她擦肩而过。那只握着篙的修长瘦削的手,那斗笠面纱摇曳下无意露出的俊美的侧影,以及,她似乎看到了,他嘴角的微微一动。
还好,即使她又错过了他,他还是可以重回她身边。
只是,有时候,她不愿意去细想,为什么他总是要避开她。
也好,此刻相遇,相顾无言,不如不见。
……
睁开眼时,窗外正在下雨,淅淅沥沥,寒了杏花,雾了天边微云和山外青山。
风为熙有些头痛,还好苏景澹不在她旁边。她现在谁都不想见,整理好衣物后,推门而出的一刻,伞下,是一片早春的残红。
乌夜啼催她入睡的这一觉,让她想通了一些事,她的情绪,心思只能由她自己的理智掌管,她不允许那些扰乱她思考的纷繁心绪侵入她的脑海,所以,她决定要采取一些措施了。
她就是要得到嬴徽,不管用什么手段。
她不顾绣花鞋上沾满了泥点,一路飞奔到弱水旁,她用自己的血液再次唤醒乌夜啼,她乞求乌夜啼告诉她嬴徽的位置。
鲜血一滴一滴掉落在乌夜啼光滑的表面上,白色的部分更加洁白如玉,黑色的部分更加暗沉似渊,玉石依然冰冷坚硬,没有一丝反应。
风为熙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流血的手掌,指甲因为用力已经发白,血珠注入的速度越来越快,仍然没有一丝反应。
她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没有一丝用处,因为乌夜啼只能在嬴徽出现在附近时才会产生发热的反应,它本身,不可能告诉她嬴徽现在的具体方位。但是风为熙就是要这样做,在与嬴徽有关的事情面前,她似乎没有了理智这种东西,她痛恨这种感觉,但又沉醉于此。
记忆就像一幕幕戏剧在她眼前上演,这次,她没有一个一个细看,而是,直接转向最近的一次记忆,她与嬴徽擦肩而过的一个瞬间。
她控制住乌夜啼,画面停留在嬴徽微微动了的嘴角,和与此同时他,风为熙清楚地看到,他缓缓地抬起了三根手指,指向了他的东侧。
她没有办法去解读他的唇音,因为那微微一动,仿佛不是给她说的,而那个手势,是不是给她的暗示。她努力回想,在浪潮退下去时,是不是周围又有些船只通过。
对,她想起来了,当弱水啸低下时,离嬴徽不远的地方,确实还有一艘船,那个船只体型甚小,当时被嬴徽划着的船挡住了,外加风为熙那时的慌乱,让她一时之间没有去注意它的存在。
还有其他人?
风为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之前,做什么事,她都会考虑这件事本身的价值,权衡一下冒险的利弊。但是今日,就在今日,她已经无数次地否认自己了,她想都没想,抬脚,利用手中油纸伞的力量,飞到了空中,急速赶往弱水东侧,三里开外。
她特地施了个法,掩去了自己的脚步声息,然后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抹面纱,系在脑后,只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星眸。
弱水东侧三里,是一处小岛的中心。这座岛不同于其他岛屿中陆地和水比较分明,一湾湾流水就蜿蜒在每一块土地和岩石之间,纵横交错,河网密集。穿行在这座岛屿中,很少能走上十分钟连续的路,几乎每走一段距离,都要跳跃几步,去到另一块平整的土地或石头上。每一块泥土上,都栽种着笔直的树,一眼望去郁郁葱葱,是二月时节,枝叶已同盛夏一般繁茂,风为熙懒得跳来跳去地去寻找嬴徽,直接飞到一棵最高的树的树枝上。
放眼望去,春意似乎并没有在这块岛屿中显现出来,唯有此刻伞上滴答滑落的雨声,被树叶衬托得浅碧色的潺潺河流,和渐渐升起的袅袅雾气才使这块寂静的地方抹上了东风的影子。
安静,隔绝,是这块离十花城最近的岛屿之一的小岛最重要的两个特征。
风为熙就这么安静地等待着嬴徽的到来,天连芳草,下着小雨,她无法判断自己等了多长多久的时间,但是当嬴徽出现在她视野的那一刻,那种油然而出的喜悦,控制了她半个心神。
他一袭黑衣,宽袍广袖,披着蓑衣,头戴竹篾斗笠,垂下的黑色面纱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她知道,面纱下的那个容颜,就是朝思暮想,扣她心弦的全部。
嬴徽的身量格外修长挺拔,风为熙本身就高挑,但是嬴徽却是生生高出她一个脑袋,她有些痴迷地看着他将这一身渔夫打扮都穿得如此倜傥风流。她有些心旌摇荡,仿佛下一刻,她就可以扑进他的怀里。
她勉强镇定住了心神,从袖子中取出一个雕花瓷瓶,倒出几颗药丸,在手绢上捣碎,摸匀开来,然后收好所有的东西,轻轻地,跳下了树枝。
既然她刻意要塑造重逢的场景,那就,让这个重逢更加刻意。
她一挥手,雨如丝,激起更加迷蒙的雾气,片片青绿色的树叶从树枝上剥离,纷纷飘摇而下。
她撑着油纸伞,从雾里,从雨里,像是从一帘的幽梦里,踏着青石,走向他,那一双醉人的眼睛不见任何多余的情感,只有盛不下的浓情蜜意。
风为熙不知道嬴徽此刻的心情,他们都系着面纱,她透不过黑色的纱布去窥测他的神态心理,但是他,却完全可以看见她浓密的睫毛下,那一双眼睛中无限的,这世上只属于他的柔情。
她像无数个儿时的场景那样,走向他,反而是见到了,真正在面前了,就没有那么胆怯和紧张了。
那一声久违的“哥哥”,说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一声亲口的“哥哥”,她等了太久。
依稀可以看见她含笑的眼睛中藏不住的泪珠。
“芊……”
风为熙莞尔一笑,将准备已久的手绢递给他。而他毫不犹豫地去伸手接,这一碰,他就感到酥酥麻麻的温热爬上心尖,仿佛枕上了最香甜的枕头,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模糊中,嬴徽感到一双柔软的臂膀缠住了他的脖颈,耳边是她有些干涩但是那么动听多情的声音:“谢谢你,将你的法力给了我……”
让我有了机会去用这种方式拥抱你。
……
风为熙做梦也想不到,她可以这么近,这么真实地去好好看这个看她错过了太久,她亏欠了太多的哥哥。
他沉静地躺在她的床上,安静地熟睡着,仿佛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
她俯下身子去听他沉稳而有规律的呼吸。
风为熙发现,他的睫毛又长又翘,就像是蝴蝶的羽翼,他的脸上还有一些白色的细小的绒毛,她伸出手,指腹刚刚划过他的脸颊,就看见他咧开嘴唇,似乎在梦中笑了笑。她连忙收回手指,生怕惊醒他,又生怕自己这一丝丝不平的指纹,会损伤他天人般的容貌。
她就这样盯着他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笑得那么灿烂傻气,似乎眼睛里点染了整个星河的星光。
她现在放空了所有的心思,因为她得腾出全部的身心去看着他,她甚至没有去想,他为什么要出现在那个岛屿上。
风为熙强行为他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为了去上她的圈套。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头脑简单,一副孩子气了,她问自己,但转瞬就不想去想那么多了。她不想去思考过去和未来,她只想坐在他的身边,一直看着他,将这个瞬间凝固成为永恒,足矣。
就在她小心翼翼,想再次伸出手去碰他的脸颊时,突然听见房顶上方传来一阵响声,她下意识扑到嬴徽身上去保护他时,又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伴随着砖瓦的破裂声和气流冲击起的尘埃刺鼻气味,房顶轰然裂出一个洞。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对准风为熙的肩上就是一剑,风为熙闷哼一声,紧紧抱住嬴徽不松,她知道那人是冲嬴徽来的。
就在她刚腾出一只手,射出毒针,微微离开嬴徽一刹那的功夫。那人如老鹰俯冲而下,将嬴徽背在了肩上,再次冲上天的时间,只有一粒灰尘落在地面的时间那么长。
黑衣人轻功极强,转眼的片刻,已经飞离了这座房子极远的地方。就在他以为成功甩掉风为熙的时候,突然感到左腿小腿肌肉一麻,像是被蜂子蛰了一下,还未回过神,整条腿突然不受控制,他痛苦地叫了一声,径直从空中坠了下去。
嬴徽依然沉睡着,和他一并,掉落了下去。
那人咬着牙,在空中狠命地张开五指,张牙舞爪,去够和他越来越远的嬴徽。
这时,一抹湖蓝色的倩影,轻灵地飞跃到两人中间,她的右肩,用鲜血染出了一大朵盛开的红花。风为熙一把抱住了嬴徽,当嬴徽的头靠在她右肩的那一瞬,她还是忍不住疼痛哼了一声。
黑衣人向她逼近,不言一语,只是伸手,要去抢夺昏睡的嬴徽。
他拔出剑,与风为熙在空中格斗了起来,刀光剑影,踩过一路的砖瓦,扬起一片尘土。一个右肩受伤,一个左腿已经没有知觉,几个回合下来,结束于同时落地时风为熙秋水般的长剑刺开空气的尖锐声响。
金色的剑鞘上垂下嫣红的流苏,看着跌落在地上人影,她毫不犹豫,一剑刺下。
剑尖停留在他蒙面的眉心前一根头发丝处。
风为熙的声音如未融的高山冰雪,高傲,冰冷,威严而不可侵犯,一如她此刻的双眼:“说,你是谁?”
那人抬剑打开风为熙的剑,刚想翻身,却又被冰凉的剑抵在了脖颈处,风为熙单手提剑,剑锋一路上滑,似蜻蜓略过湖水,顺着他的脖子,停在了他蒙面的脸颊处。
“给我开口,说,你是谁?”
蒙面黑衣人侧过脸,还没等到他埋起自己的脸,就听“呲”得一声。
脸上的布被划破。
风为熙睁大了眼睛,瞳孔中尽是不可思议。
“纪之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