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鱼白,夜晚便算是过去了。
使团离京之日,城中不少百姓自然在长街上观望,等皇城城门一开,街上又要是一番热闹。
“陛下,帝君,西蕃公主求见。”
桥上正随白泽一起喂鱼的南宫初若听宫女禀报,难得没有皱眉,转头看一眼远处站着的人说道:
“请公主过来。”
撒下一把鱼食,转头问白泽,
“夫君以为她来做什么?”
“道歉,辞行。”
白泽倒是脱口而出,显然早就看透了对方来意。
南宫初若笑笑,看着水中扑棱棱跃起的鱼,颇有几分戏谑地说,
“前者是对我,后者……未必。”
果然,勒苏纳走到近前,规规矩矩地行一礼,视线便有些局促般飞快地从二人面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到南宫初若身上。
“小女昨夜冲撞陛下,做出大不敬之举,多谢陛下不计前嫌宽恕于我。”
说着她似乎也为自己迷失心智,竟要下毒加害白泽的事羞愧,不敢抬头看他们。
南宫初若盯着她的发顶看了几眼,和善地回应道:
“公主被邪祟控制,所言所行不能自控,朕与帝君可以理解。”
白泽始终没有说话,还是勒苏纳忍不住,抬眼看他,迟疑半响才将话说出口。
“不知帝君……可否赏脸同小女说几句话?”
白泽有些诧异,看向南宫初若,后者却出奇的大度,微笑着点了点头。白泽挑眉,开口回道:
“公主请。”
“多谢帝君。”
两人走到远些的地方,白泽在树下站定,阳光透过树叶星星点点地落到两人身上。
“公主有什么要对本君说的,这便可以说了。”
白泽看向勒苏纳如此说道。对方却似乎在思索怎么开口,他倒也不多加催促,等女子总算抬起头,说出的话却让他眉心一皱。
“昨夜之事虽非我本意,但有一点却是真的。我是真的想带你回西蕃,我想……同你在一处。”
白泽只开了个话音,
“公主……”
便被勒苏纳打断,她的语气带了几分焦急,又有种做最后努力一般的决然。
“我知帝君不会应我,所以……”
她猛然抬起头,眼神坚定地说了一句,
“只要能在帝君身边,我可以做妾,帝君……可否收我?”
风起树影动,衣袂翩然。
“陛下,那西蕃公主有什么话,还要单独同帝君说?”
秋岚见那边久久没有动静,又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心底都生出一股子焦躁。反观南宫初若,倒是气定神闲,竟也不见她多看几眼,悠然自得地喂着一湖之鱼,忍不住开口道。
南宫初若抬头看一眼那边,随即又低下,只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既然要单独说,自然是不能被我们知道。”
便又不说话了。看的秋岚这叫一个疑惑啊,帝君也喂您也喂这池子鱼究竟有什么好喂的?
白泽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即展颜一笑,像是被什么逗笑了一般。
勒苏纳正为他这笑容而脸红,却陡然听他问自己道:
“公主定知皇帝可三宫六院,皇后却不能与人有染的道理。”
勒苏纳听他这话仿佛想到什么,急着反驳道:
“可你是男子!”
白泽接着说道:
“可当今陛下是女子,于重南乃一国之君,我之于重南,便是一国之后。且不说公主身份尊贵不可做此有损身份之事,即便公主愿意,我也没有纳妾的道理。”
勒苏纳想不通他为何要将自己置于女子之位,仍不甘心地说道:
“你有如此武功,又有运筹帷幄之能,不应被束缚在这里,应该策马奔腾,一览川,不应如此埋没!”
白泽摇头,无视女子的期待与哀求,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该,因为我愿。才华并非一定要招摇示人,即便我敛锋收芒,有一人也会看的到。”
白泽看着她,叹息一声说道:
“用情至深错付于人就是一厢情愿,两情相悦才能种得圆满。”
勒苏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反复间只有颓然回应道:
“勒苏纳倾尽全力也不能得帝君青睐,此番回国,便应再无相期,愿帝君珍重。”
说着抬手扶肩躬身一礼,
“告辞。”
像是逼迫自己转身一般,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在白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也没有让自己停下脚步。
“不是无缘人,只是缘未到,公主珍重。”
待白泽缓缓走回桥上,见南宫初若已经停了动作微笑着望着他,好笑地问,
“不问她同我说了什么?”
未料南宫初若肯定地说道:
“她要做你的妾。”
这话一出,秋岚瞪大了眼,偷眼看向白泽。后者脸上少见地露出惊讶,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还真是要做妾?秋岚心中惊涛骇浪,虽说和亲这种事很常见,可多半是为了邦交,而且就是嫁过来,也总要争一争更高的位子。这样主动要求做妾,自降身份的,还真是闻所未闻。看来那公主对帝君,真是用了情的。
南宫初若的声音响起,将她的思绪拉回,只听主子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不能将你带回西蕃,便自己留在重南,退而求其次罢了,反正都能留在你身边。既能留下,就总有日久生情的法子。”
白泽笑出声来,清润的笑声极是好听。颇有些无奈的看着她,摇头调侃道:
“你们女儿家的心思还真是一模一样。”
南宫初若轻笑,她从一开始便知道,勒苏纳来这里,道歉是其一,还有一个目的,怕就是想用上这最后一招,让自己留在重南。
只是她喜欢的人是白泽,南宫初若心中一动,看他一眼。若非因缘际会,有这般奇遇,她也无法在这人身边停留的罢。
见方才还晴和的天气,远处竟压上一片乌黑的云彩,南宫初若挽上他的手,
“回殿罢,有雨要过来了。”
白泽习惯了她这样的动作,倒不觉抵触,便随了她的意思点头应下,
“好。”
时至晌午,果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也不算恼人,白泽是专程走到殿外回廊上看的。清风拂面,夹杂了潮湿和凉意。雨丝落到树叶上吧嗒做响,些微的灵气让他舒服不已。
看一眼南书房的方向,南宫初若已经着手处理朝堂贪腐渎职,昨夜林昱专程禀报,在校对卷宗时发现大量库银失录,他整理了一份名单,上面是有贪腐嫌疑的朝官。
吸一口凉爽的恰到好处的风,白泽望向远处雨幕,喃喃自语,
“近些了。”
“朝堂积弱已久,国库里不富表,朕意肃清。”
使团已离京,外域之事基本稳定,南宫初若总算在早朝时将筹谋许久的计策公之于众。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人若问心无愧自然行的正坐的端,若是心中有鬼,自然惴惴不安。站在这里的人,淡然者有之,惊恐着亦有之。
南宫初若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心中暗自记下,将林昱交给自己的名单默默进行校对。可这些人里不乏官海浮沉多年的老人,不会因为她一句话就露出马脚,她要做的这件事,远比说起来要复杂和困难太多。
“朕相信各位爱卿对重南一片赤诚之心,也希望诸位不要辜负朕的信任,此后若有什么需要配合的,还要开诚布公,莫要藏私。”
“谨遵陛下旨意。”
这早朝看似无风无浪,实则暗流汹涌,在深不见底的朝堂暗水中惊起浑浊的水花来。
连日的雨仍在下着,正应了皇城中不为人知的风云诡谲。
“咳咳……咳咳咳。”
“雨天风凉,帝君还是回殿中罢,莫要感染风寒。”
这宫人名禄辉,伺候白泽有一段日子,人颇机灵又有分寸,白泽倒对他多几分亲和。此时听他又咳起来,不由轻声劝道。
“这雨下了许久也不见停,陛下可莫淋着。”
望着颇大的雨势白泽不由想到去早朝的人,想来御撵之上总免不了要被风吹上些雨水。想着心中一动,耳边禄辉的声音隐隐远了些,他也没仔细听,手中悄悄捏了个法诀,一点白光便倏然融进雨幕,随即消失不见。
“……所以陛下应无大碍,帝君不必担忧……”
“咳……”
禄辉向来对这和善的主子亲近,正絮絮叨叨说明南宫初若有宫人掌伞,风也不多大,应是淋不着多少的,就听他闷声又咳起来,皱眉说道:
“帝君可是身子不适?这便是染了风寒了,还是快些进殿,奴才这便让御膳房煮些姜汤来。”
白泽面上有些好笑,瞥一眼几乎要上前拉他的人,不由嗔怪道:
“你这嘴皮子怎的这样厉害?”
说着倒是听劝地动身向殿内走去,禄辉见他动作松一口气,羞涩地摸摸头。连忙让宫人唤御膳房煮汤,转身关上殿门,将凉风阻挡在外面。
“咳……将窗不必关了,留着罢。”
白泽走到坐榻前,对跟在后面要关窗的人说道。
禄辉见窗前无雨风也不大,便收手站到一边,将壶中添了热水,
“帝君先喝些茶水暖暖。”
白泽点头,又向外看了一眼。
而此时宫道上,正迎着风雨回长歌宫的人,被不时漏进来的雨扰的心中烦闷。宫人倾力为自己遮雨,可他们正迎风而行,雨水胡乱地吹刮,总有些湿了衣裳。
正无计可施之时,身周蓦然一暖,风雨像忽然停了一般,不像之前那样吹到脸上弄的她狼狈不堪。
疑惑地抬头看去,惊诧地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一道屏障,虽若隐若现的看不分明,可她就是知道,这道温暖的法光是属于白泽的。那人心忧自己,竟又动用法力,为自己挡住寒风凉雨。
“帝君,姜汤来了。”
禄辉将御膳房送来的姜汤接过,轻声唤着从方才便精神不济,现下更是睡过去的人。
“嗯……”
白泽半梦半醒的,总觉得有些不太清明,含混的答应一声却没有伸手去接。
禄辉看出他的不对劲来,忙将姜汤小心地放到他手中,绕到他身后去低声询问,
“下奴给帝君按一下罢?”
“嗯。”
白泽感受到手中的灼热,身上蓦地窜上一股子寒意,竟是让他轻微地打了个抖。不动声色地应下,便放松了身子让禄辉给自己按揉。
这机灵的小子倒是有些本事,头疼缓和不少。又是寒意又是头痛,顶着神君这个身份久了,竟忘却了这种实实在在的感觉。此番落凡,果然是像个普通凡人,动辄也感染起风寒来,这让他倒陌生的紧。
“成了,不必按了。”
白泽舒服地吐出一口气,对禄辉笑道:
“手艺不错。”
后者羞涩一笑,摸了摸头道:
“帝君过誉了。”
说着又看向他手中的姜汤,
“您还是趁热喝了它罢,风寒会好些。”
正当白泽喝着热汤时,殿门一响,南宫初若顶着一身水汽进来了。白泽侧目,见她衣服还算干爽,便松了口气。抬眼间正对上南宫初若笑盈盈的眸子,便回以一个了然的笑。
“陛下冒雨上朝,勤勉辛劳,快坐下来暖暖身子罢。”
招手将人唤过来,白泽取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又接过禄辉极有眼力的递过来的热汤,放到她手中,
“快喝些,仔细着凉了。”
这时禄辉与秋岚就自行退到一边,毕竟这样的情景他们看了不少回,已经习以为常。
而南宫初若则是一脸欢欣,拉了人走到坐榻上,一人一碗姜汤慢悠悠喝着。就这样竟喝出来了岁月静好的感觉,南宫初若为自己的想法好笑,不自觉勾起了唇。
“姜汤这样好喝?”
白泽温润的声音传来,南宫初若抬头看他,话里有话地说道:
“很甜,确实好喝。”
白泽却是皱了眉,似乎很有些抗拒一般,看着手中喝了大半的汤说道:
“辛辣微苦,不喝也罢。”
说着似乎觉得有几分道理,又喃喃了一声,
“不喝了……”
就要将碗放下,却被人一只手抬住碗底,制止了动作。
“你总喜欢去外面看雨,定然也是方才进来,这姜汤生热,喝了趋一趋寒气。”
白泽看着她,虽有些不情愿,还是面不改色地又将碗端了起来。
这样的白泽,身上有烟火气,与寻常的人太过像了,让她都有些普通夫妻的错觉。
“今日早朝定然引起暗流涌动,有些人定然想法设法隐藏自己的贪腐,你可有计策?”
白泽的话适时打破她的这种错觉,回到了重南,回到了她女帝的身份。
点头赞同道:
“那些老狐狸都不是傻子,定然想尽方法遮掩自己的陋行,我们又不能贸然搜府,待一个个查过去,早就让他们隐藏的滴水不漏。”
说着她看向白泽,忽然粲然一笑,
“夫君可有什么法子?”
“法子哪里这样现成?”
白泽将总算喝完的姜汤碗放下,好笑地反问。南宫初若却不尽然信他,又试探地凑进了些,颇为苦恼地撑起头,叹一口气道:
“既是夫君无法,那我便再想想……”
说罢还颇为像样地捏了捏鼻梁,一副操劳疲惫的模样。
心中暗自等着,果然顷刻白泽便出声道:
“法子虽有……只是施行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南宫初若心里笑开,面上却惊喜地连忙问,
“什么法子?”
白泽静静地扫她一眼,竟让南宫初若有了种心思被人看破的窘迫感。前者缓缓开口,
“除去殿试你亲选的新人,和贤王的人,现下朝堂中老臣应有半数,而这其中,有大半是大皇子的人。”
南宫初若皱眉,这正是症结所在。她要拔除大皇子的势力,又要做到不落人口舌,以贪腐的名义虽最合适不过,却也无比艰难。
白泽的声音缓缓传来,
“大皇子的党羽再怎么支持他,也不过是不服你女子登基,等着抓住什么把柄便可群起而攻之,打着能更迭朝堂的算盘。”
“要想让他们全部支持你不易,可让他们不再对大皇子效忠也不是无径可寻。只要让他们认清,重南女帝的位子你已经坐稳了,即便他们一心抓着大皇子,也只是抓住了一根稻草,给不了他们覆倾的转机。”
南宫初若听的认真,听到这里,正要开口,却被白泽先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如何让他们认清这件事?即便他们不再支持大皇子,你也定要清一清这朝堂之水,换上新流。”
“不错。”
南宫初若点头,这正是她所思所想。
而且她知道,白泽既已想到这里,就已有了应对的方法。所以她专注地看着这人,等他下文。
未料白泽没有开口,她的鼻子先感受到一股轻柔的力道,和那一触即逝的微凉的温度。心中轰然烧起来,眸子睁的老大,愣愣地看着面前似乎什么都没做过的人。
“咳……”
白泽清了声嗓子,调侃地道:
“若儿不打算自己动动心思,就光听我说的热闹了。”
如此说来,好像是这样。白泽会为她运筹帷幄,将许多事情考虑周到。而她竟然似乎习惯了有依靠的感觉,人也懒了下来,连动脑都怠惰了不少。
仔细地想了想,南宫初若正色不少,侃侃道:
“第一个问题我倒有些头绪,唐将军本是大皇子党中最有威望之人,而之前他曾当众表示过会帮朕,基本上已经算是迈出了大皇子府的高阶。只是他的立场最多算是中立,若能以唐将军作为突破口,游说他站在我们这边,军权尽在掌握之中,我这位子也算真正坐稳了。那些所谓的党羽见大皇兄翻盘无望,自然会知道向哪方转舵。”
说罢她看向白泽,像是寻求他的认可,见对方扬眉一笑,赞了一句,
“不错,很有几分悟性。”
恭维的话她听了太多,可这句不算多高的赞赏,却让她无比的满足。
“还是夫君的功劳,夫君教的好。”
白泽的声音变的无奈起来,
“陛下可否注意一下仪态?”
怎的像个追着夫子跑的学生,没有一点女帝的样子。
瞥见禄辉与秋岚有眼色地低头,一副封闭了五感的样子,南宫初若满意地看向他,
“又没有别人。”
“不像话。”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