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说真的”顾微还是蛮好奇的,“听说天英城百年公祭典,各大门派世家都会派人前来观礼,共同举行对万年前大战的祭祀,想必应该会很热闹吧?”
顾微真的很久没有遇到一个会耐心听她叨叨个不停的人了。
幼时,楚家现任家主楚清秋认为,一个合格的家族继承者,绝不会是个整天拉着人叽叽喳喳叨逼个不停的小话痨。
在他的想象中,未来接他大任的女儿,最好是一个:实力强大修为高,心思缜密飒如刀。杀伐果断性情冷,八方修士尽折腰的那种人,就如同那位惊才绝艳的叶惊鹊一般。
除此之外,自己的女儿也一定要一心一意搞事业,以家族为重,不要像叶惊鹊那般过分痴迷修道扣问长生,这才不枉他辛辛苦苦将她栽培养育长大。
是故,在楚幻儿的成长过程中,楚清秋在发现了自己的女儿总爱唧唧喳喳之后,便将服侍她的人全都换了一遍,换上那些个寡言少语,一巴掌打不出个屁来的护卫佣人。
除此之外,还严禁她在有外人在的情况下多话,以保持楚家大小姐端庄娴雅的姿态。
“言多必失!”楚清秋三令五申地道,“你该向叶家大小姐多学学!!”
顾微不喜欢那位没有见过的不世之材叶惊鹊。相比之下,她还是对身旁这位沉默寡言的奇怪小姑娘更有好感。
“我,没有参加过”巫沙茫然回答。
“唉”顾微叹了口气。
其实,她自己以前倒是有机会参加一次公祭典。
百年前,上一次公祭典召开之际,因为家族中再次出了个天才楚幻儿,作为天微城陈家几大附属家族之一的楚家,才有了次机会得以跟随当时的天微城主前往天英城参加各大势力齐聚一堂的公祭典。
回想起来,顾微如今依稀记得,当时她的父亲,听说自己的女儿有机会离开洛山前往观礼,一贯清冷稳重的他,喜不自禁,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着手给她准备参加公祭典的衣着法器,甚至还不知道从哪摸来了与会人员的名单坐次安排等,细心谋划,希望她能够在公祭典大出风采,为楚家争口气。
结果,事与愿违,半路上楚幻儿便偷偷溜走跑去找凌域了,让楚清秋的计划全部落空。
估计就是这件事之后,楚清秋才彻底死心,彻底放弃了她这个女儿,转而在家族中寻找其他堪当大任的小辈。
仔细回想起来,顾微还是对她那便宜父亲心存惭愧。
她又不傻,当初只是无心于这些家族争斗,满心满眼都是爱情,以及承载着她全部爱意的那个身影而已。
有些事情不屑理会,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
楚家被囿于洛山,家族中所有入阶修士在成年之后,不得离开洛山半步,除非有特殊允许。
万年来,天微城的城主府主人换了又换,可他们楚家,却只能作为一个依附于他人生存的弱者,被勒令囿于洛山。
洛山草木郁郁葱葱,山奇石峻,偌大一个天微城伫立在上面,风景也算奇绝。
可他们楚家之人,却是恨透了这山上的一草一木。被不甘与埋怨浸透了的种子,在日复一日不公平的对待下慢慢发芽,哪怕头顶着多么沉重的阻力,依旧用力气力朝外界肆虐生长着。
所以她的父亲才会那样,机关算尽的盘算谋划着一切,利用着一切可利用得到的。
如果当年是一个懵懂的,空白得如同一张白纸的灵魂诞生于楚家。
想必拥有如此天赋的楚幻儿,经过楚清秋的教导之后,势必会成为楚家最锋利的一把刀,将族人从洛山那早已看腻的方寸世界中解救出来。
可是,她在是楚幻儿前,就已经是顾微了。
她不是在懵懂不知人事的情况下来到此方世界的。
在作为楚幻儿之前,她当了二十多年的顾微,再加上混混沌沌的几十年,她的思想,她的灵魂在上一辈子就已经被打上了烙印。
只不过,上辈子的她,度过了一个苍凉荒谬的童年之后,开始顶着“偏执狂”的名头,飞蛾扑火般追求着爱情,以完成内心对自己的救赎;这一辈子的她,则是顶着“天才”之名,向着心中的太阳奔跑,身后所牵挂着的一切,在耀眼的阳光面前都是浮云,甚至于,“只是游戏,玩玩而已”。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在爱情这场戏里,云袖翩飞的唱了一百多年,别说楚清秋,就连另一个当事人凌域也无法阻止,只得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唱下去。
可这一百多年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凡人寿命不过百年,两人携手同行的时间不过区区一甲子。
可这修真生涯,却使一个来自现在社会的女性的寿命增加了几倍不止。
原本满心欢喜的期待着携子之手与子偕老,到后来发现,就连自己老去的速度都如此之缓慢。
前世渴望着有一个人与自己风雨同舟渡过余下几十年。现如今,百年时光匆匆,但自己与身边的人,却依旧乌鬓苍苍。
究竟还要多久才会变老?在迎接白首的漫长岁月中,还会出现什么人?会迎来什么变故?
前世求而不得的爱情,这经过百年时光的冲洗,任是再深的执念,都被时光慢慢磨平。任是再情浓意暖,兴致相投,一百多年也够让炽热的情思余温尽散了。
她腻了,也怕了。
此后漫长的岁月中,真到就要跟在那么一个人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捱过吗?
她的良人可以拥有无数的红颜知己,而自己,却由于实力不济,只得忍气吞声,甚至光明正大的提出分开都不行。
因为,楚幻儿的背后,还有仰人鼻息的楚家。
当激情褪去之后,理智开始慢慢的占据了高地。
传闻中,千幻夫人楚幻儿对夜帝一心一意至死不渝,就连他身边的红颜知己她都真心相待。
但楚幻儿皮囊之下的顾微,从来不是贤良淑德,会让自己被男人集邮式收藏的人。
她这个小精神病,可以为了“爱情”不惜一切的。但爱情是双方共同付出的,不然那不配叫做“爱情”。
可是当自己梦寐以求的“爱情”被人破坏了,哪怕这个人是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伴侣,哪怕自己已经对这种感情腻歪到吐,顾微也绝不允许。
感情在遭到背叛那一刻开始就荡然无存。
顾微开始盘算着离开。
纵然她以前不愿搭理其他杂事,但毕竟岁数摆在那里,两辈子被双亲言传身教,不再执着于感情的顾微,动起手来比谁都干脆利落。
甚至说,她几乎完美的继承了她上辈子生父的聪明狡诈与翻脸无情。当然,还继承了她那被软饭硬吃,爱情至上的美貌母亲身上的任性与偏执。
她离开之前曾与楚清秋多次交谈。
作为一个“将死之人”,面对着眼前那个即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便宜父亲,顾微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将有关于七杀宫及夜帝的信息暗示给他。
无奈于这么多年对耽于情爱的女儿已经失望透顶的楚清秋,仿佛并未接受到来自顾微最后的善意,反而主动开口劝“因近期情绪不对争风吃醋与夜帝闹别扭”的女儿好好与夜帝相处。
因为这是她能给家族带来的最大的价值了。
或者说,其实老谋深算如楚清秋,心中也隐隐察觉到什么,他只是刻意不让自己去细想而已。
最后一次见面,以父女俩的沉默与客套结束。
他们彼此都清楚一个双方都未说出口的事实。
某种程度而言,死去的千幻夫人比活着的更有价值。
活人是永远赢不了一个死去的人的。
世上什么最珍贵,莫过于得不到的,与已失去的。
少年落魄时一见钟情,修仙大道上携手同行,百年时光里相濡以沫,霸业将成前佳人溘然长逝,回忆里实在有太多的缝隙,让“楚幻儿”留下印记了。
当然,作为幻修,她也不吝啬于在自己的枕边人身上做些手脚。好让那人的每一次回忆,都会使自己的印记刻得越深。
入骨相思君知否?
呵呵。
原本的计划应该更为周祥的,只不过迫于形式,顾微只得当机立断。
在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年少成名的楚家大小姐、玄水宗青衡真君之徒、千幻夫人——楚幻儿,死了。
而那被她留下的人,将在漫长岁月里,只能靠回忆来想起一个人。然后在一次次回忆中,将失去的人不断美化。
渐渐的,那个人变回如同天上朦胧的月,心口嫣红的痣。
而与那人有关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珍贵。
所以,在千幻夫人死去之后,隐藏于世人目光之外的楚家,才能蓦然伸出獠牙,借助夜帝这棵大树,张牙舞爪地将洛山一口吞下。万年的仇风恨水中孕育出来的怪物,贪婪地,有恃无恐地撕咬着周遭的一切,风波席卷了整个洛山,甚至于天杀诸城。
奉天仙盟,呵呵!
顾卿离,你输了!
顾微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楚清秋此刻的张扬与得意。
这么多年来,她十分了解自己那看似彬彬有礼,老成持重的父亲,内心隐藏着多么汹涌澎湃的怨念与愤恨。
记得幼时,术法取得新进展之后,楚幻儿故意提着小裙子跑去向他报喜求表扬。
而楚清秋永远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样子要求她不可放松要精益求精。
搞得楚幻儿以为楚清秋就是那种严肃端庄的老学究。
可在某天晚上,赴宴归来的楚清秋,浑身带着酒气,闯进她的房间,对着她又是哭又是笑的。
犹记得那时,发鬓凌乱,双目赤红的楚清秋哈着酒气,双手按着她的肩膀,郑重地要求她一定要肩负起家族一定要将楚家带出洛山。
见年幼的女儿露出害怕的神色,楚清秋忙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小声哄她,“幻儿呀幻儿,你别怕,父亲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有了你”
他的动作显得很是生疏,毕竟在楚幻儿的印象中这是楚清秋第一次如此亲近她。
“幻儿,父亲花了六十多年才得了你这个女儿呀!幻儿,你一定要将楚家救出洛山呀!我们楚家的怨仇,一定要报呀!”楚清秋看着年幼的女儿再次强调道。
像是想到什么,他的脸色露出那种熟悉的隐忍压抑的痛苦,“奉天仙盟!呵呵”
他喘着粗气,双手下意识用劲,“还有顾卿离!幻儿,我的幻儿,你要杀了他们!你一定要杀光他们!”他按着稚嫩的肩膀摇晃着,企图让眼前这个懵懂天真的小孩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刺骨的疼痛,楚幻儿被眼前这个发酒疯陷入癫狂状态的父亲吓得一动不敢动,只能他絮絮叨叨又饱含恨意的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奉天仙盟”与“顾卿离”两个名字。
待听到动静的护卫赶来,楚幻儿勉强支撑着才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晕倒。但这次的伤让她得以在楚清秋的难得的允许下休息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却也让养病在床的楚幻儿彻底下了个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