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禁忌情深(4)
悟宇突然发现,自己的脸上那些已经早就干涸的泪湿,似乎被寒风冻上了一层冰珠,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当然,以他此时的心境,就算再怎么努力,其实也是根本笑不出来的。
于是,悟宇便只得尽量让自己用上最好意的语气,来提醒对面的“少年”,道:
“看不暖公子,身子略显单薄了些。这山中又刚下了一场大暴雪,天气寒凉;而,附近常有吃人的猛兽出没。此地不宜久留、不宜过夜!”
“喔!多谢壮士大哥的善意提醒!”
听罢“少年”的感激之语,却不见“少年”有所行动。
“不暖公子,你大概是走反路了。义安郡应往北走,穿过我们出来时的那片曲竹林,再行三十里,就到了。你还是尽快寻路、趁早离开这里得好!”
听到了五师兄的这句话,让九小寒微微一愣。
——义安郡,不是应该一路南下吗?这,究竟怎么回事啊?
这个时候的九小寒,自然是还顾不上回头,再去身后的那棵参天古树后面,当面找良子玉再问个清楚。
毕竟,这一刻,她压根儿是一星半点、要转身走开的意思都没有。
眼瞧着,她便又向五师兄的身前挪了一步半的距离,还顺势着俯下身来,一脚前一脚后地半蹲着。
如此非常之近地表达着自己的诚挚,九小寒望着躺在雪地上已经故去了很久的血肉之躯,可却始终还被五师兄仍旧紧紧将其搂在怀里、难以割舍。
接着,她便轻声地劝说着:
“这位壮士大哥,既然你我能够与此邂逅,遇见便应该就是一种特殊的缘分。我见你这身上也伤得不轻。不如,让我来帮你一起料理你这位亡兄的后事,再为他诵念一段我不久前刚从清心观中学来的悼文,与你一同助他点化得道、脱离苦海、羽化飞天,可好?”
医者仁心;想要医好人,先医心、再医身,往往能够起到意想不到的极佳效果。
毕竟,这普天之下,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成年抑或是年幼,在亲人、故友离世之时,都是他们心灵最脆弱、最需要旁人安慰和帮助的时候。
不管,悟宇心里愿不愿承认,这位“仇不暖”路人的意外出现,确实为他缓解了不少“孤别亡兄”的落寞与心痛。
于是,他便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应答,也没有回绝对方这一番好意。
悟宇以为,对方许是想通过帮助自己之后、再来寻求他帮忙带路的吧……
想到此处,这时,再看看,自己身前那原本浑身伤痕累累的三师兄,已经如同一个冰冻彻骨的僵硬“血人”,似的了。
当他沾满了鲜血的手指,再次触碰到三师兄再无温度的脸颊时,悟宇的臂弯抖了又抖。
但是,他正在努力着试图去放开、来与自己此生最为看重的人“告别”!!!
不,或者,更为准确地应该说,是到了悟宇应该与自己的三师兄“永别”的时刻了!
终于,九小寒柔中藏悲的目光注视到,五师兄颤颤巍巍的双手,已经开始慢慢地整理起三师兄凌乱的鬓发、身前的衣襟……
紧接着,他似乎是在轻声地自言自语,但又好像是在和一位即将出门的哥哥倾诉着依依难舍的唠叨和叮咛:
“以前啊,你常常嫌弃我邋遢、不修边幅,总是为我束发、整理服领……今日,我终于有机会为你做这些了。”
“过去呐,我总说,你穿戎装、披铠甲的模样,最是飒爽英武了!比大哥还俊,可是,你总不让我这么说!”
“哎……我们三个呀……我追你赶着,从小到大;这一晃儿,都三十几年了!这会儿,也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刚刚也休息得差不多嘞。该起来活动活动了!走,我送你……”
话音未落,只见,悟宇强忍着自己身上的那些伤痛,渐渐支撑着从雪地上站了起来,正打算尝试着独自搬动三师兄悟思的尸体。
或许是由于三师兄的尸身在雪地里躺得实在太久了,全身血肉已经完全冻僵了;
也,或许是由于悟宇自有伤势的原因,只靠着他单人的体力,实在无以轻易挪动。
此刻见状,九小寒二话不说,赶紧上前去帮忙,口中还振振有词着,毛遂自荐地说道:
“我来帮帮你吧!我会易颜,也懂一些殡仪殓容之术。想必,你也一定希望,自己的这位兄长,英武了一生,在接下来的这一路上,也可以走得体体面面的,不是?!”
听闻此话,悟宇的心中,忽然轻松了许多,对面前的农家公子也充满了无限的感激,脸上还显出了一丝惊喜的表情,应声道:
“易颜仪容之术?那,简直是太好了!多亏了,有你在!那就,多谢!多谢,不暖公子了!”
于是,一边说着,他一边再次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和九小寒一起,一头一脚,二人前后抬起了笔挺挺的三师兄,径直往身后的树根位置挪去。
纤细、柔软的双手,紧紧地攥着三师兄悟思的两个脚踝——那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冰冷。
这,并不是九小寒第一次接触同门的尸体、为其打理丧仪,但,却是她此生第一次在清心观以外的地方、亲眼目睹一位兄长的死亡。
九小寒和五师兄一左一右着、将三师兄的身体靠坐在粗壮的树干边,摆正好身姿。
接着,她卸下了自己身后的花布蓝格子小包袱,从中取出了一小卷牛皮子质地的储物袋,展开后,里面各种样式用途的刀、剪、针、线,一应俱全。
医治活人,那些各类“道具”,自然都是好用得很;为死人易颜,亦是可用至极。
当然,时不时地,她也会用这些小工具,来解剖那些被师父、师兄弟们降服后魂飞魄散的妖物邪怪之类。
如今,她需要先清理干净三师兄脸上、手上、胳膊等处的裂痕伤口,再用专门缝尸的针线,按照他原本的样貌,一针一线地将其缝合起来,再在皮肤表面涂抹上一层不薄不厚的定颜粉,尽量保证是刚刚好的自然状态。
手里一边忙着,九小寒还不忘和正在一旁开始挖坑的五师兄,推心置腹地闲聊起来:
“要是说道谢啊,应该是在下要多谢壮士大哥了!”
“不暖公子,此言何意啊?”
“不瞒壮士大哥说,我从小就梦想着能当兵、为国为民!”
“喔?”
九小寒那一副毫无公害、淳朴真挚的天然气质,她就算是说起假话来,也跟她经历过的真事儿一般:
“在我们三石村啊,像我这般年纪的同龄男子,大都早已应征入伍、挥斥方遒、血洒战场、精忠报国,三、四年有余了。可是,你看看我,这副身子骨,哎……我自小本就体弱,要是真去当兵的话,用我隔壁邻居彦十七的话讲呐,那,我就是自己去作死啦。尤其是,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气候里,恐怕,我还没来得及精忠报国呢,就得在营地里把自己给交代了……”
听到对方讲到此处,正在挖坑的悟宇稍加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重新打量了一下身后正在为自己“三哥”易颜的“不暖公子”,也似有认同地点点头:
“嗯!公子这话啊,语糙、理不糙。可见,你那邻居小弟,倒也是个实诚、通达的少年啊。他所言极是,你这种根骨啊,的确,着实是太差了些,非常不适宜习武!”
远处,此前被九小寒定在那棵古树后面的“狼少年”,始终在密切观察着他们这边的情况,见九小寒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也便安心了许多。
只不过,他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一再东想西想地找辙,循着各种办法、尝试着能够尽快解开自己周身上下的穴道……
而,这一边。
目光凝聚、神情专注,为三师兄悟思整理遗容的动作不紧不慢着,经过她穿引之后的皮肤,可谓是“天衣无缝”。
九小寒这修复创伤、缝合尸身、易颜殓仪的精妙手艺,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在清心观闲暇之时、和十七师弟悟彦一起照着研习出来的。
剩下的一小半,则是查阅诸多藏书阁的古籍旧著、请教了师父无为子之后,
自打悟彦三岁被两个远房亲戚送入清心观之后,他似乎总是体弱多病的,一年四季十二个月里头,时不时地,就会感染风寒、肠胃不适什么的。
若不是,身边始终有九小寒陪伴着他、照料着他、各种食疗和草药给他滋补着,十有八至九成,悟彦那个身子骨指定赶得赶不上那“狼少年”良子玉,还两说呢;没准儿,悟彦很早就已经夭折了,也尚未可知吧。
这时,九小寒忽然想起来,以前,悟彦曾经和她说过的话:
他定要以他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身为男子,素日里,悟彦也会想有朝一日,他能够像其他师兄一样礼成出师,什么除暴安良啊、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可是,怎奈,十八年来,他的身体仍旧尚且不允许他舞刀弄枪的,故而,他不得不常常吁叹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不过,这也是他可以比其他师兄弟们,更有足够的时间与九小寒相处、跟她走得更为亲近些的主要原因之一。
另一方面,也正因如此,久而久之,悟彦随着九小寒一起,也喜欢上了摆弄摆弄各类食材、药物、医术、易颜之类的相关玩意儿,他也越来越擅长那些“道法自然”的养生之道了。
清心观一众弟子之中,除了大师兄悟争、三师兄悟思以外,就要数十七师弟悟彦的“得道心法”修得最好了。
关于悟彦具有大彻悟性的这一点潜质,师父无为子也是最得意的,他也是常常很心悦地乐意与悟彦单独相邀。
但凡是有悟彦出席的“坐而论道”之场合,无为子总是会显得,比其他时候更喜欢多说上两句。
没用上半柱香的功夫,只见,一旁的五师兄悟宇已经挖出了能够没入膝盖深浅的葬坑。
这里的雪层比较薄,而且,大树底下、根部附近的土壤,相对别处,也要更加松软一些,更容易方便他刨挖。
悟宇抹了一把额头冰冷的汗珠,双手上下搭叠着、拄在自己的剑柄上,微微躬身,暂缓歇息起来。
刚刚这一阵子的体力活儿,令悟宇着实出透了一身的汗,也让他心中的悲伤释放出来不少。
别小瞧了这挖坑刨坟立碑的流程,生活中的一些仪式感,总能给活着的人“聊以慰藉”的。
“怎么样了?不暖公子!”
悟宇问向正在树下、替自己守护并打理着三师兄尸身的“农家少年”。
“快了,快了……再补一补,这,就便好了!”
九小寒没有抬头,仍忙着做最后的面容修复和补妆,随口应了自己五师兄一声。
只是,悟彦越看着这“仇不暖”一身的灰色道袍,就越是心生亲切和好奇。
他便一边继续往下挖起坟坑,一边寻了个话头儿,主动和对方攀谈了起来:
“听闻刚才不暖公子自己说,你住在清心山下的三石村,这殓容手艺又是从清心观所学。虽然,有道是,这江湖规矩呐,英雄不问出处。不知,在下可敢问一句,公子可是师承清心观、清心派的俗家道修弟子啊?”
听到对方猛地抽冷子这么一问,九小寒的小心脏,仿佛是在那片刻突然跳漏了一下,似的。
大事不妙啊!
该不会是,五师兄已经怀疑起她的身份来了吧?
为了掩饰内心紧张的波澜,九小寒手上的动作,便不敢再有半分的迟疑和停顿,她始终保持和先前一样娴熟、有素的节奏。
语气语调上,也尽量平和,就像是聊家常一样的,九小寒故意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回答他道:
“不瞒壮士大哥,眼下,我虽与道门倒是有着些许很不一样的缘分,自小时起也有着入道家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