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零在个不知名的小镇上白吃白喝了五日,才等着结账的人过来。靠在小客栈窗边喝的醉醺醺的,见了洛云川来,身子一软,不顾形象的倒进人怀里,附上肩头狠狠咬了口才觉着舒心。分明是自个儿抛下人跑了,还敢埋怨句“怎来的这般慢”,呼吸间带有微微的苦涩,是绝岭特有的橘子酒的清香。
虽说当时洛云川给既零解了封印,却是留了一手,既零自然也知道他不会轻易就放了自个儿的,可这性子一上来,还是将洛云川给麻翻了,独自一人跑了大半日,等着灵力用的差不多了,便挑了处顺眼的镇子住了下来,拿了洛云川赠的赤玉蚌珠做压,要遍了店家美酒菜肴,慢慢悠悠等着洛云川找上来。
洛云川找了店家将那红珠子换回来,重新系在了既零颈间,手指拨开那垂落的发丝,还有那近在咫尺间染了绯色的脸颊,眸色渐沉,只觉得浑身燥热的紧,赶紧把人安顿好了,推开窗子透口气,便见对面山上橘树青黄,氲的整个镇子上皆是微苦的清新。
等既零醒了酒已是日渐昏黄,口里干渴,便恰好了一瓣剥好了的橘子递到嘴边,既零就着张口吃了,将那剩下的橘子夺了来,又不是没手没脚,才不用他洛云川喂。
绝岭山川遍布,重峦叠嶂云霞,既零是个惫懒的,早起的朝阳见不着,落日晚霞亦是绝美,在客栈窝了几日,骨头架子都松散了,出来走动走动,夜市上拿几个顺眼的瓜果,到处山林,果子总是不错的。
瞧着人心情好了,洛云川摘了串糖葫芦递过去,道:“寻人也不是一日之功,师父既然到了绝岭,可愿陪徒儿去个地方,那处似有厉鬼作祟,魔界善驱鬼渡魂的不多,绝岭派了人来求助,师父菩萨心肠,不如去瞧瞧?”
虽说直接把人带过去也可,毕竟既零不过寻人,没个目的,可若是教她发现了又是他有意引过去的,又得闹脾气了。这人吃软不吃硬,洛云川早就是拿捏准了的。
“魔族之人,本座为何要管?”既零接过糖葫芦吃着,说话依旧不留情面,“何况本座一身术法被封,去了听你如何用我君羽的渡魂曲杀鬼吗。”
这是还在气洛云川封了她的妖力呢。
那还能怎么办,洛云川苦下一张脸卖惨:“师父也知道徒儿渡魂曲学的差,可尊上觉着徒儿在仙门习过渡魂,非得派徒儿过去相助,这万一办不好了,丢的不也是丛云峰的脸面嘛。”
既零转了身,面无表情的吐了洛云川三粒儿山楂核儿。
这便是有门道了。
洛云川继续循循善诱:“况且姬师伯善渡魂,若闻说有冤魂作祟,说不准也过去瞧瞧呢。”
这话说的不差。若论起菩萨心肠,她家姬大师兄当仁不让,听闻何处受了难,不论仙凡妖魔,总要去管点闲事的。她出来这几日虽未打听到姬行止下落,却也听闻近日绝岭出了个邪魔,身长数丈,周身黑雾缭绕,夜里敲门入户,屠了好几户人家。听着描述像是阴鬼为祸,便想着去瞧一瞧的,保不准就遇着姬行止了。可这事儿洛云川一提出来,她就觉着亏得慌了。
见人又不言语了,洛云川稍向前半步,贴在既零身后,既零放皱了眉,洛云川便自袖里乾坤中取出了只青莲小灯,莲瓣薄如蝉翼,莲心处一颗灵石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挑灯的杆上刻着卷草纹,小小一盏灯精巧的紧,瞧得出来不是凡物。
“特意给师父做的。”洛云川道。他瞧过既零的袖里乾坤,这人懒得整理,角落里还搁着两盏青莲灯,有一个早已泛黄破烂。
既零接了过去,端详了会,她确实喜欢这小东西,不过……
既零挑了眉,侧头瞧他,那人早已比她高了半个脑袋,既零不习惯他靠的太近,却又不愿退步。
“这便想贿赂本座了?”
洛云川弯起眉眼,又掐了个诀,刹那间满天烟花绽开。晚霞才隐,对面山上忽又亮起一盏盏橘灯,悬于树间,昏黄暖人。
街上便也一下热闹了,人人都出来瞧这一场繁华,既零也看,看这漫天烟花,看这对岸灯火,看这人群熙攘,看这盛世人间,酒涡浅浅,似盛满了绝岭的橘子酒,微醺的恰好。
洛云川却只瞧她一人,视若珍宝。街上孩童笑闹,他怕人推搡了既零,身前护着,分毫不离。
“昔日师父带我入丛云峰,一挥袖间满山明灯,今日徒儿也为师父燃一城灯火,师父可还喜欢?”
“还成。”
烟火璀然,谁人不喜。
“师父可知……”
“你带我瞧这烟花,不过是想与我说苍梧之渊南北无甚差别罢了,”未及洛云川讲完,既零便打断了,“本座且随你去瞧下便是了。”
洛云川看着既零,既零亦不躲不闪,回看着他。那人分明近在咫尺,眸里尚还映着光华,却又透着丝缕清冷,拒人千里。
半晌,还是洛云川合了眼眸,不提那半句未出口的真心,轻笑着一如往昔:“好。”
“只这烟花徒儿还是费了翻心血的,师父便陪徒儿看完可好?”怕她不愿,连她回绝的话都回好了,“事情毕竟出在绝岭,风眠魔尊已派了人调查,星河不便过多插手,何况据说那东西行踪不定,我们还是等绝岭音讯的好。”
既零这人,若是心软起来,也是个分外没骨气的。这一城灯火她本就欢喜,洛云川偏又最会装出副乖巧模样,她便就应了。只这小镇熙攘她瞧了四五日,却想去对面山上瞧瞧了。
洛云川此时倒不愿御剑了,环了既零腰肢,不待那人恼他,便已是腾空而起,留那地上众人惊叹。
等落了地,洛云川也识趣的放了人下来,既零不好说什么,愤愤然甩了袖子,却见这树梢间挂的不是灯笼,约莫是魔界特有的灵石,散发着暖人的光晕。魔界阴气颇重,既零来此诸多不适,而今却竟舒坦多了,想来是这灵石因由。在苍梧之渊以北能聚阳气之物想来价值不菲,洛云川能布这满山灯火,确是不小的手笔。
那便也方便了她行事。
洛云川却总时刻随着,本就恼他方才抱她,冷下脸来,瞧也不瞧他:“云公子这是怕本座逃了不成,不若干脆绑在身边放心。”
洛云川叹了口气,便靠了旁边棵树不跟了。这山林他四处瞧过,虽有几个小精怪,却也不会随意伤人,便是出了什么情况,他也赶得及。
那人林间穿梭,灵动如狐,也精灵如狐,眨眼间便离了视线。他倒真想将人绑在了身边,可那人脾性,洛云川摇摇头,却当真瞧不出哪里像只莲花妖。
忽然便听到树枝折断,有鸟兽振翅之声,洛云川目光一凛,闻声而动,玄剑出鞘,刹那霜寒。
却被既零挡了下来。
粼波弓上古灵器,纵控者失了术法也能挡住一击,弓身嗡鸣。既零被震退数步,虎口生疼。
红色的小鸡教洛云川吓着了,扑棱着翅膀片刻飞没了影儿,留了一地红色华羽。既零收了粼波,才不去管洛云川的担心,捡了几根羽毛瞧着,恰好能给浅秋做个毽子。
“好好一只小重明,硬让你给吓秃了。”
“师父怎的到哪儿都能遇见异兽。”洛云川紧着向前,想去瞧下既零可有伤着,却被躲了开,看她神色如常,想来是没有大碍,便收了剑,颇有几分无奈。
既零听了这话挑了眉:“怎么,你觉着是本座有意招惹异兽不成?”
“徒儿哪儿敢啊。”洛云川扶额,叛了丛云峰回魔界后再见既零,这人脾气可是越发大了,总是自个儿的不是,可不得小心翼翼陪着。
总也放心不下她那身子,虽说这般瞧着无碍,他那一剑却是动了七成力的,纵有粼波挡着,她也是全无术法傍身的。自袖里乾坤取了颗温养人的珠子,可若说担心她受伤,既零定是又要闹脾气了,琢磨着说辞呢,那人转了头瞧他,只得硬了头皮道了句“天凉”。
既零轻哼了声,显然对着说法嗤之以鼻,却是接过了珠子捧着,纵身一跃卧在了棵橘子树上,合了眼眸不再搭理洛云川。
见她倦了,洛云川便也不再说话,靠在树下静静看着那人,一夜风凉。
……
据绝岭传来的消息,那东西屠了绝岭北边整一个村落鸡犬不留,而后南处行走,又是五户人家遭殃。尸身皆负满剑伤,却无一处致命,是生生流血致死,何其残忍。绝岭派了人查了两处,洛云川与既零便也就近去了处村落。
不过是个普通村子,出了这等事情人人自危,见了有行脚人来,各个出户参拜以求护佑。既零不喜这人声嘈杂,独自退了出去,这等场面洛云川一人应对即可。
这村子里人还算明事理,出了此等凶事,迅速报与近处魔宗,将案发处存的尚算完好,魔修来后将尸身封存,置于水晶棺椁内,失了术法,一时间不腐不朽,既零寻着白棂处去,一间寻常院落内四具棺椁,山中岁月迟,李子方熟,落几只水晶棺上,有鸟儿无忌讳停驻了啄着,见有人来扑棱着躲了开。
既零瞧着尸身,自颈部腰腹手腕脚踝,各处血脉要处遍布剑痕,残血凝固,可见那剑伤薄如蝉翼,却狠辣之至。一家四口,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三岁小儿,无一留情。四具尸身上百剑伤,院内血痕仍在,草木墙壁却无一痕迹,既零眉头微蹙,那人当真是好剑法。
忽然肩上一沉,既零想也知道是谁来了,由着他盖上了那披风。
“山高天凉,师父莫要冻着。”
“你真当我是肉体凡胎了不成?”洛云川这等示好,她早已无所谓了,“这家里还有旁人?”
“师父果真厉害。”洛云川想是吃蜜长大的,时时都能弯着眉眼赞上句,“是还有个小儿的,七岁的男娃娃,自出事那日便不知何处去了,村中人未见着,魔修来寻过几遍,也未果。”
既零轻哼了声:“一群蠢笨的。”便就拂袖而去。
绝岭敬风神,户户门前挂银制风铃,悬碎玉片子,宝铎含风,响出天外,谓风神庇佑。值此夜上星河,虫鸣稀落,闻风声泠泠,确是清戚。既零打着哈欠,裹了身上披风,山中确实凉些。白日里她拉着洛云川佯作离去,夜间再悄然回来,守株待兔。这户人家出了此等凶事,无人敢踏入半分,这水晶棺椁上新落得李子尚在,却不见脏乱,分明是有人打扫着。家里人一夜间没了,七岁幼子无端失踪,想是被什么人护在近处,既零便退了回来,直等着那娃娃上门。
七岁的小娃娃,果真毫无半分心机耐性,未到夜半,既零懒懒抬着眼皮,便见一小儿自墙上熟练越下,可是胆大。
洛云川掐着隐身诀,那小儿自然瞧不见,跳下来后便蹲在了角落里,一动不动瞧着院内棺椁,眼睛红的像只兔子。
既零戳了洛云川一下,却见这人还是无动于衷,忽就见着了墙上坐着只舔爪子的猫儿,似是三条尾巴摇曳着,难怪那些个魔修寻了几遍也未见着人影呢。
可她而今术法被封,也只得咬破了指尖,在洛云川额见点一滴朱红。她一双眼眸向来清亮,勘破世间幻想万千,向来沾点她的血也该是有作用的吧。
“是讙。”洛云川瞧清了眼前一幕。三尾独目的小猫儿,最善结界的异兽,成年的讙全力支开结界,方圆百里神鬼莫入,墙头这只舔爪子的看还是个半大崽子,撑个防护的结界,屏蔽界内音相气息,连洛云川都瞒得过,确实厉害的。
“这小东西不好对付。”洛云川皱了眉。小家伙虽然只会结界,可只要它不乐意,谁都难从它那儿抢人。
既零锁眉,默了片刻,索性干脆走了出去,不顾洛云川的隐身诀,骤然一现身,吓了那娃娃一跳,墙头上猫儿立时跃下,巴掌大的小崽子,龇着牙炸了毛挡在前面,结界拒了既零,寸步不得相进。
既零蹲了身下来看着那娃娃,指尖习惯性划过袖里乾坤,想寻出些什么,忘记是失了术法,唤不出来了。
手边却恰好一件石青色小袄,既零顺手接了过来。她向来喜欢小孩子,连带着小孩子的衣物玩意儿,见了总忍不住买几件的,堆在袖里乾坤里,带回君羽逗新入门的娃娃。
“怎不去找村里人,自己躲在林里,不怕的吗?”这般小的孩子,一夜间亲属尽失,该有多难过啊。
那小孩子只缩在角落里,眼睛红的像兔子,尚蓄着泪闪着光,戒备的看着既零,不发一言。
“我们不是坏人,不过想问你几句话。”对小孩子,既零总是有着出奇的耐心,“你不愿说便不说,衣服我放这儿了。”她本想说带他回丛云峰的,却终未说出口。凡人自有自的命理,虽非乱世,可怜之人依旧是救不完的,何况身处魔界,她尚为人所俘,如何再予承诺。
小娃娃却依旧无动于衷。
“你也知道,有这小猫儿在,我们做不了什么的,天凉了,添件衣。”既零叹了口气,终还是添了句,“便是没了旁人,自己也该心疼下自己的。”
既零将那衣服叠好放下,正欲起身,却不料这一句话,那小娃娃忽然便哭了起来,有讙的结界护着,既零听不到响动,只见了那孩子泪水连成了线,身子一抽一抽的,兔子眼睛更是肿了。小讙想是尚不通人言的,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小孩子突然哭了,焦急着打着转蹭着哄着,扭过头龇着牙冲着既零哈气。
不过是像寻常时那样,闹了点别扭,赌气跑去了山里,让爹娘急上一急,可这一别竟是阴阳两分。
照旧是日坠山头,便见了一个白衣男子,扶了个红衣的姑娘,叩自家门扉。他躲在树后,瞧不真切也听不真切,只见娘亲很快就合上了门,任那男子如何恳求也不开门。
他本还疑惑着,这村子还算是富庶,往日里来了远道的行人,娘亲总是热心的迎人歇脚的,却忽见那男子不再扣门了,周身渐散出黑气。他一手扶着身旁女子,一手执剑,挑开门闩,那用剑的手挥的缭乱,剑光落血光起,殷红如这山间晚霞。
他吓得不敢出声,小讙便在身旁一直护着,它太小了,张了结界也不过够护他一人。直到那二人离去,他才仓惶出来。那院中遍地赤色,他的父亲母亲,尚还存着一息,那血从伤口处汩汩涌出,按也按不住。
他去向邻人求助,那往日里最是亲善的面孔,见了他满身血污,便都冷着阖了院门。他跑遍了整个村子,一路跌撞,无一人相助。那他便眼见着他的父亲母亲,在他眼前逝去,仍不瞑目。
一村上百邻人,不及一只他偶尔投喂过几条小鱼的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