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都近在眼前,与南方精致的城市不同,这座极北之城高大而粗犷。黑色冻土垒成的城墙直直地耸立天际,宛如一张巨大的面具伫立在天地之间,冰冷而威严。
这是磐国在北方最后的一座城池,出了营都,便只有一望无际的冻土和荒原,在这荒原的尽头,白守山脉上常年积累的白雪在这天地之间划出了一条又平又长的细线。
阿树昨夜睡得并不是很好。许是客栈的床上铺了羊毛绒毯太过柔软,令他脑子里总是回想起白天岚溪讲的白守山的故事,直到拂晓才生出了倦意。
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
推开门,正见岚溪和黄袍刚从客栈外回来。
岚溪不知从何处折了几根细长的腊梅花枝,正用那上面零星的几朵花骨朵逗弄着院中的猫儿。
看来无论到哪儿,她都改不了这爱折梅花的习惯。
阿树摇摇头,走过去,笑着问她:“营都好玩吗?”
“不好玩,”岚溪嗔道,“比起卫城和令州来说,小太多了。”红海棠的银簪子在她头上轻轻颤抖,映着她雪白的脸庞,霎是好看。
“城中梅花多吗?”
“不多,而且还都长得瘦巴巴的,看得我都不忍心折下来。”
阿树笑了起来,他蹲下身,伸手抚摸着猫儿的背脊:“那是你运气不好,若是叫上我,兴许就能看见长得壮壮实实的梅花了。”
岚溪白了他一眼:“你睡得那么死,怎么喊都喊不答应,难道还要让我把你拖到街上去?”
阿树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那……”
他本想说“下次我们再一起去”,可一想到卫城的危急,自己还要抓紧赶路去白守山,不能像平日一样陪她四处逛逛,顿时停了下来。
“那什么?”
岚溪眯着眼看着他,一双眸子就像那天空中的星星,闪着明亮的光华。
阿树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柔声道,“若是能找到那样一个安居之所,我……”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定为你围上一个大大的院子,在里面种满各式各样的梅花!”
若有安土,愿为卿耕。
他向来言出必行,寥寥几句,已然成诺。
岚溪注视着他黝黑的脸庞,视线像被粘住了一般,怎么也移不开。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哼!”岚溪忽然嘟了嘟嘴。
阿树一怔,就见她似乎不屑地转过脸去,装作毫不在意地继续逗弄地上的猫儿,但面庞上的一抹红霞却毫不掩饰,抢在她移开脸前映入了他的眼帘。
三人在营都休整了一日,将上路用的东西补充了些,第二日一早便准备继续北行。黄袍神通广大,临走之时,竟然带来了四匹“黑蹄雪”。
“黑蹄雪”是北方雪地独产的马种。个子不高,通体雪白,少有杂质,唯有四只壮蹄呈现出和北方冻土一般的黑色。虽然不及汗血、金丝这类的马匹稀罕,但因为它极耐严寒,且能在冰上自如行走,故而在这北方也是极为贵重的物品,现下又是战时,更是重金难求。也不知黄袍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一下子弄来四匹!
不过,黄袍不说,阿树也不便多问。
有了黑蹄马的帮助,雪地行路顿时变得轻松起来,不过半日的路程,白守山脉便已经出现在了三人眼前。
远远望去,阿树只觉恢弘壮观。
只见在一片广阔的冰原之上,一座巨大的山脉宛如高墙一般横亘在天地之间。因极度严寒,山脉有一大半被白雪覆盖,直直地通达天空。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巨大的瀑布正从半空之中将那浩荡崩腾的水流从上至下地倾泻下来。
若岚溪的故事是真的,那么眼前的山脉便是那位精灵桂子毁掉的仙山的残躯了。阿树暗想。
冰原广阔,虽然感觉这白守山脉就在眼前,但三人在这冰原上整整走了一日,也并没有感觉到接近了多少。
夜幕降临,星空无光,冰原比白日里更冷了数倍。
阿树和黄袍架起兽皮制的帐篷,点起一大簇篝火,准备过夜。
岚溪和黄袍是魔族,原本生活的魔域就比凡间阴寒数倍,在这夜晚的冰原之中并不觉得寒冷。然而阿树却只是凡人,又多在南方征战,夜晚的冰原对他来说简直是对生命极限的考验。
三人围坐在篝火旁,虽然已经穿了数件皮袄,但阿树依然觉得冷得彻骨,可怕的寒气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止也止不住地往骨头里钻。他被冻得厉害,伴随着上下门牙打架的“嗒嗒”声,手中的面饼险些掉到地上。
“我送你的腰牌还在吗?”岚溪靠了过去,柔声问道。
阿树点了点头,抖着手伸向怀中,摸了许久,才将那枚封印了金红木精的腰牌拿了出来。
火光之下,这枚腰牌发着微微的黄色荧光,闪烁着,仿佛一枚小小的太阳。
岚溪接过来,细细看了看,道:“这树精的元神待得还算老实,看来挺喜欢你的。”
一边说,一边将双手覆在腰牌上,闭上眼睛,念起咒诀。
黄袍坐在对面,盯着她,眉间忽然一皱。
就见莹莹金辉自岚溪掌中发出,不过片刻,点点金光又徐徐消失。
待到光华消失殆尽,岚溪这才摊开了手。
“这……这是……?”阿树的牙还在打着架。
只见原本金红色的腰牌颜色又变得深了些。
岚溪笑而不语,轻轻拉过他冰冷的手,将腰牌还回到他的掌中。
一股热力顿时自掌心传来,瞬间涌入了阿树即将冻僵的四肢百骸。
就像春季突然到来,和煦的春风吹融了霜雪,也将阿树身上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也温暖了起来,让他只觉自己仿佛身在暖房,再也不觉得寒冷。
“岚溪,这是……?”
“我曾说过金红木有个好处,你可还记得?”她向他眨了眨眼。
“你是说用它来取暖?”
岚溪点了点头。
“可你不是说要什么老鼠皮才行么?”阿树仔细回想着她当日说过的话。
“不是老鼠皮,是赤鼠皮。”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按理说是必须要赤鼠皮才能激发这金红木的灵力,不过如果今晚让你继续这么冷下去,可就真要变成冰块了!”
阿树脸上一抹自嘲的笑容:“我也没想到这冰原竟然会冷成这样。”
“所以呢,我就施了点小术法,催动金红木的灵力,让他先暂时帮你暖一暖身子。”
暂时?
阿树惊讶地盯着手中的腰牌,身上暖意仍在,丝毫没有要消退的迹象。
“这么小小的一块木头,竟有这样奇异的功效?!”
他又看向岚溪,只见她也正看着自己,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仿佛那块腰牌温暖的并不是他,而是她自己一般,心中顿时一热,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也覆在金红木上:“岚溪,天气太冷,你也来暖暖手吧。”
却见岚溪身子一颤,像是摸到了一块滚烫的炭火一般,触电般地收回了手去。
“怎么了?”阿树一惊,连忙问道。
岚溪脸上的痛楚一闪而过,旋即强笑道:“我和这金红树精八字不合,刚才又强迫它发热,它哪还愿意和我亲近?”
黄袍坐在对面,一语不发地看着两人,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它看得仔细,方才主人所施展的,根本就不是魔界的术法,而是仙家的烈焰之术。
魔界之人妄施仙术,如今岚溪虽然面色如常,但内里必然受了重创,否则,怎么会连小小金红木精也会让她面露痛苦之色?
心中烦乱不已,看着阿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杀意。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按捺不住,要去打断两人的对话。
“狍儿莫急,我没事。”
就见岚溪的目光好似不经意般扫过他的脸,几乎是同时,一个声音自脑中响起。
传音咒法!
黄袍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主人为何如此不顾惜自己,竟动用仙家咒术强行催动金红木妖?”他看着她,在心中问道。
仙魔本就势同水火,不可修炼或者使用对方的术法,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主人可是天魔,天魔!是仅此于魔君和长老的高阶首领!虽因过去的种种因由懂得仙家咒术,但……若没有公子,相信你也不会擅越雷池一步!
黄袍双眼渐渐变红,恨不得立刻就将那还未发现主人的难受,仍与她谈天说地的凡人小子碎尸万段!
“主人莫非忘了,魔界之人擅用他术,术法越高反噬越深么?况且您又……!”
“狍儿。”
岚溪的声音如水一般,轻轻安抚着他焦躁的情绪:那样低而轻柔的呼唤,就像母亲,令黄袍忽然想起最初它见到她时的模样。
那时,它还小,被她温暖的大手抱在怀中,轻轻为它擦去身上的血渍。
“狍儿,你放心,我没事的。”她的脸看着阿树,声音却是在和自己说话。
“主人!”
“狍儿,谨守原位,不可擅动!”
岚溪的语气重了些,黄袍一顿,只得咬着牙,强令自己继续坐回原位。
“先生?”察觉到了黄袍的异常,阿树疑惑地看向他。
冷夜之中,只见黄袍双目炯炯,盯着自己的目光竟是凶狠无比。
怎么了?
阿树心中“咯噔”一下,也不知自己是何处惹到了他。
“我累了。”正想着,却听岚溪轻轻打了个哈欠。
“你早些去歇息,我来守夜。”阿树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厚皮袄披在她身上:“里面没有篝火,别冻着了。”
岚溪脸上一抹幸福的微笑,轻轻“嗯”了一声,弯腰进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