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想得周道,备的饭食下都夹了一层带火炭的铜隔,就算吃上半个时辰,饭菜也不会太凉。
岚溪给两人各添了一碗米粥,坐在他身旁。木南归拿起筷子,端碗时瞥了岚溪一眼,见她与他动作相同,“举案齐眉”四个字顿时蹦入脑中,心中不知怎的就暖了起来。
岚溪拿起筷子却不夹菜,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碗中的米粒。
“豆稀出生贫寒,爹娘都是普通农户。”她道,“他娘怀他时遇上了饥荒。豆稀娘身子本来就瘦弱,又总吃不饱,孩子在腹中四个多月才发现怀了身孕。生的时候又是胎位不正,几经周折,最终也只保住了孩子。
“豆稀一落地就没了娘,他爹四处哀求,才在村中一户好心人家求得了一点奶水,勉勉强强吊住了豆稀的命。因为长期缺乏营养,到了三岁豆稀才勉强学会了行走。
“当年,我为魔界办成了几件大事,魔君提封我为魔界的‘十二天魔’之一,统领鬼蜮。我受封后接到的第一件任务,便是一道‘去人间跟随一名凡人’的密旨。那年豆稀九岁,我与他的缘分,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岚溪目色迷离,思绪俨然已经飞回到了那数百年前的旧时光里。木南归看着她,心绪也跟着辗转起来。
“魔界之物都善‘追魂’,其中又以鬼蜮最佳,我乃鬼蜮统领,施展此术自然不在话下,仅凭着魔君给的一丝魂魄气味,不过数日便寻到了豆稀的身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身材矮小、面黄肌瘦,明明是九岁的年纪,个子却和六七岁的差不多。那时的他刚被同村的其他孩子欺负完,正满身是伤的躺在河边,气息奄奄。那些孩子出手极重,打得他浑身淤青不说,还推他下河,险些将他淹死。”
“竟然如此狠毒?”
木南归皱起了眉头。想起自己的童年,豆稀经历的这些也并不罕见。很多时候,年幼的孩童伤害起人来往往要比成年人还要凶残。
“豆稀爹……在这村中很没有地位吧?”
岚溪点了点头,“一个性格懦弱,又只会闷声种地的鳏夫,在主张弱肉强食的村子中自然讨不到什么好。加上豆稀本就长得矮小,就更容易被其他孩子欺负。”
她叹了口气:“不过,那时的我也还没生出一副好心肠,看到那个瘦巴巴的孩子都快死了也没有一丁点的怜悯,反而是在好奇,这样一个小娃娃还要过多久才会咽气。抱着这个想法,我并未现身相救,反而隐了身形蹲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
木南归剧烈地咳了起来,岚溪说这话时他正咽下一口米饭,差点噎住。
“见他活着,你失望了没?”他努力将饭咽下。
“失望了,”没想到岚溪居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失望极了。”
木南归一怔,顿时哑然。
“豆稀在河畔足足躺了一天一夜才转醒过来,慢慢摸回到家中时已是第二天的夜里。”她继续说道,“他爹见他满身是伤,又一日一夜未归,还以为他是遇见了狼滚下了山崖。后来才知道,是豆稀捡了村长家不要的木料做了一个小推车。村长家的小儿子见着推车好看,便伸手想夺,豆稀不给,村长家的大儿子就带着全村的孩童把他教训了一顿,差点让他丢了性命。
“豆稀爹生性怯懦,听了儿子的哭诉,心中虽然也觉得气愤,更多的却是畏惧。他将本就受了重伤的豆稀吊在房梁上,又狠狠鞭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骂他不该去拿村长家的东西。豆稀哭得凄惨,口中反复喊着,‘我只是捡了他们不要的木头,那是他们不要的东西!’他爹却说:‘我们生来下贱,就算是村长家不要的烂木头也比你的命贵!’一边说一边打得更狠。”
“这是什么浑话!”
木南归“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手中拳头已经捏紧。
岚溪面色哀伤,却是伸过手去,将他握紧的重拳轻轻打开。
“也不是他不爱自己的孩子,只不过是没有能力对抗村长,想要活命只能任人践踏。他希望通过这一顿毒打,能让儿子明白一个道理,以后都要离村中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远远的才好。”
木南归握住岚溪的手,拧紧的眉头没有松开。
“整个过程我都在一旁看着,满心满意的都是惊讶。我琢磨着,那样瘦小的孩子,被石头砸过,被河水泡过,被鞭子抽过,一连受了这么多伤,在床上也躺了半个多月,怎么就是不咽气呢?”
“你!”
“无话可说了吧?”看着木南归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岚溪眨了个鬼眼,唇角却是牵起一丝苦笑。
一年中,那个本就体弱的孩子是怎样撑过来的?
至今她还能清晰地忆起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无法自理的样子。彼时的她就在房梁上,注视着他,看着他回望自己的眼睛——他当然看不见她,只不过因为平躺着不能动弹,只能睁大眼睛仰望着破旧而腐朽的屋顶。
她与他就这样“对视”着。一日、两日、十日。偶尔,豆稀爹会来看他,喂他水米,帮他排泄,给他擦拭身体。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让他一个人孤单而无助地躺着,一边冒着冷汗忍耐剧痛,一边看着灰暗得令人窒息的房顶。
“豆稀的出逃是在一年以后。”
木南归沉默,心中已料到会有此结局。
“他的身边除了一点点省下来的干粮,就只有一把弹弓和一张木凳,我隐在他身边许久,见他带了这两样东西,不知为何,心中竟是非常确认他一定能够成功。”
“哦?两样东西竟如此神通?”
“‘凤栖’之名绝非浪得。”岚溪道,“彼时他尚未成年,也未拜过师学过艺,却能制作出那般巧妙之物。单说那一张木凳,只要方法得当,便可以变化出桌、梯、伞、笼、网、盾,好几种形态来。他身子虽然瘦弱,心智却非常人能及,各种奇思妙想足以保全自身。他出逃之后一路西行,数百里路竟是毫无阻碍,除了……一场狼灾。”
岚溪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
“是你所为?”木南归察觉到她的异样,试探着问道。
掠过一抹悔恨掠过岚溪眼底,她皱着眉,竟是缓缓点了点头。
“为何?”木南归不解。
岚溪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
是啊,为何?当初的自己为何要如此?
就因为看他一个孩子,就凭一两件过家家一样的玩意儿,就顺风顺水走了几百里路,心里不服气,便召来狼群,伤他性命,挫他锐气么?
岚溪低下头去,捧着碗的手指有些发白。
“那,之后呢?”
木南归看在眼里,心有不忍,却又止不住心中那份好奇,继续探究下去。
“之后……”岚溪顿了顿。
“那日狼群凶狠,很快便将他手里的弹弓和板凳撕成了碎片,豆稀……也被逼入了绝境。那时,他站在崖边,身后便是万丈深谷。”
她目光闪动,数百年前惊心动魄的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现出真身。我骑在头狼身上,居高临下地告诉他:只要向我下跪求饶,我就放他一条生路。”
“他答应了?”
岚溪笑了,充满了自嘲的意味。
“那样小的孩子,摇摇晃晃地站在悬崖边,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垮一样,可他那一身骨头怎么就那么硬呢?”
“那时的你在他眼中,已经和村里欺负他的人没有了什么两样。”木南归叹了口气。
“是啊,所以他听完我说的,想都没想就笑了起来。那样轻蔑,充满了傲气,仿佛我才是那个无路可走的人!”岚溪的表情像是静止了一般,一动不动,“他笑完以后,迅速转过身去,对着深谷一跃而下。”
木南归眼神深邃,对豆稀的选择并不意外。
“明明是奉命护他十年,可我却偏偏将他逼上死路,那时的我,真真荒唐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