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丛生的森林是宽阔的树海,颜色相差无几的各类树冠拥挤在一起,犹如真海之上的波浪,起起伏伏,滔滔不绝。放眼望去,这片陆上之海似乎并没有边际,只是肆意蔓延着,展开着,无边无际。
树海之下,生机勃勃:既有暗伏的大猫,也有灵动的鼠猴;既有敏捷的苍鹰,也有懒怠的龟熊。蛇,正不动声色地吐着信子,匿身于藤蔓之间;鹭,优雅地收起了双翅,警惕地踏入美味与危险共存的水潭……
在这里,山风是永远也不会停歇的。或强或弱,或急或徐。它穿越山涧,掠过叶尖,挤过石缝,削过水面,最终发出奇幻而动听的声音,在树海的深处绵长而悠远地播散开来。
今日阳光正好,万里晴空,树海之中的某个未名的角落,一片“红云”冉冉而灿烂,与一旁的皎洁无暇的大片“白云”一起,将周围那繁复不变的深绿衬得黯淡无光。
山岚悠扬,清灵婉约。
似被它从梦中唤醒,两片鲜艳夺目的“云彩”舒展开了筋骨,在风中轻轻摇晃着、摆动着,接连不断落下花瓣来。红与白,炽烈与柔和,交织在一起,很快,便随着这股清风,踏上了去向远方的路途。
木南归睁开眼睛,昨夜的惊雷之声还在耳畔,眼前的景象却已是大变。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只觉浑身上下顺畅无比。真气在体内流转,竟无半分疲乏之感。
我这是睡了多久?
他问自己。
思绪在脑海中搜寻。很快,夜色中刀枪箭雨,雷鸣电闪的情景便历历在目。
小山此时应是已经完成了“蜕甲”吧。
看着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他想。
密林深处的空气清新而纯净。木南归只觉得鼻尖发凉。闭上眼,深呼吸,富含生命力的气流顿时涌入肺腑,令他整个人都舒展、振奋了起来。
这是哪儿?
过了许久,他才开始认真审视起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来。
漂泊多年,其实早已对身处何方不再介意,不过,能让他离开代国而不自知,此处,定有玄机。
竹制的床铺,竹制的方桌,竹制的凳子,这整个房间,都是竹制的。
他翻身起来,一床薄但柔软的棉被沿着他的身侧滑落到了地上。并非他有意不察,只是,有金红木腰牌在身,一年四季,无论身处何处,皆是温暖如春,盖不盖被子早已没了所谓,所以并未意识到这床棉被的存在。
他捡起来,抖了抖沾上的灰尘,将它重新放回到床上。
棉被的手感并不细腻,粗糙的棉线紧密而扎实地交织着,将内里的木棉锁得刚刚好。虽不细腻,却是十分柔软。木南归的指腹与棉被摩擦着,心中渐渐生出一分暖意来。
自白守山一战后,他在代国漂泊多年,心头始终如有冰山顽固,终年不化。无论经历了多少人事,去了多少地方,都是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如今,竟然因为这一床棉被,有了丁点的热度。
目光不自觉的落下。
藏蓝中心灰白边的棉被普普通通,毫无特别之处,再仔细抚摸,也与自己过去所见过的所有被子都没有任何本质的不同。
木南归轻轻摇了摇头,将被子叠好,放回床上。
竹床并不算大,但却十分坚固,竹木的表皮在阳光中泛着黄金色的光泽。
这是一张旧床。
木南归看了一眼已经被磨得非常圆滑的竹节,再看向房中其他的竹桌竹椅,色泽和形貌也都与这张竹床十分近似,而这样品种的竹子他在代国并未见过。
“所以,我现在并不是在代国了吗?”
他拉开门,迎着阳光走了出去。
红云冉冉,跃入眼帘,如烈焰灿烂,是无数红梅吸收天地气息的怒放。一旁,是大雪压枝、玉树临凡的白色,那是千万梨花并吐芬芳的花团锦簇。
一名白衣少年独坐树下,手中一卷竹册已经读了一半。见他出来,少年十分欣喜,立刻放下竹册,向他迎来。
“公子醒了?”
少年笑道,似是见到多年未见的故人。
“你是?”
木南归有些疑惑。
少年眉眼弯弯,施了一礼,笑道:“小可乃是这院中的梨树,得知公子驾临,便化为人形前来参拜。”
原来是梨树所化的精怪。
木南归瞥了一眼那株开得极盛的梨花,有些好笑道:“参拜?我并非得道高人,与你也是生平未见,何来的参拜之说?”
少年面上却多了几分庄重,道:“我与公子虽今生未识,百年之前却是有过一段师徒的缘分。若非公子当年传道授业于小可,我又如何能在此处聚灵化形?恩师,请万万受下我这一拜!”
说着,不待木南归反应,雪白长衫已经轻展开来。
少年双膝跪地,对着木南归郑重叩首。
木南归注视着眼前人许久,头脑中依旧没有半分印象。照理说他已寻回仙根,多前世过往之事也有所记忆,可不知为何,这少年说的“师徒之缘”他却是一丝印象也无。
罢了。
他挥了挥手,懒得对过往之事深究。
这少年既然说我是他师父,浑身上下又是一股纯灵之气,多半并无恶意。
他将他扶起:“你既说我于你有授业之恩,方才又为何不唤我‘师父’,而是唤我‘公子’?”
少年脸上顿时浮起一抹红晕。
“公子莫怪。其实……”他微微一顿,羞赧道,“当年公子其实并未正式收我为徒,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只因公子喜欢在我身边读书、论道,一字一句被我听去,默默记下,才有了这以后诸多的因缘。”说着,目光不自觉落到自己的真身——那株梨树上。
“故而,只敢唤您‘公子’,不敢僭越称您‘师父’。”
木南归目色淡然。
这少年既说他是梨树所化,想必他口中的自己,当年定是十分喜爱坐在这株梨树下,享受书中文字所带来的乐趣。真也好,假也罢,都随他去吧。
“原来如此。”木南归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坐到院中石桌旁。
少年目光紧随他而去,就在他坐下之时,桌上已经多了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清茶。
“既是如此,那你可否告诉我,此处是何地?而我,又是为何会来此?”
木南归也不客气,拿起清茶,缓缓饮下。
茶汤入喉,温润回甘。
“其实此处所在,我也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这里放眼望去皆是树木,连成树海,不见边界。”少年指着眼前的竹屋,“而这间屋子,便是这片密林中唯一的‘人迹’。”
竹屋所在的地势要比四周的稍高。木南归放眼看去,果然只见一片树海茫茫,山风之中,墨绿汹涌,无边无际。
“能在这般深邃的丛林之中建起一座房屋,寻常人等又如何能够办到。”
“公子所言正是。”少年点了点头,“竹屋并非凡人所建,乃是某位前辈仙人留下的一处结界。”
结界?
这倒是令木南归有些意外。方才自他醒来起,已经发现此处气息与代国十分不同,也察觉到这座竹屋有所异常,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结界之中。
“此结界名为‘女娲界’,是与周围茫茫树海完全不同的存在。它虽在树海之中,与树海相连,却不为林中生灵所见,唯有有缘之人方可进入。”
有缘之人?
木南归眯起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若非有缘,这座竹屋并不可为外界所见?”
“不错。”少年点点头,“不仅如此,‘女娲界’还有一项异能,那就是在结界中的人若是怀有杀心,起了恶念,也会被‘女娲界’驱逐出去。”
“哦?”木南归挑了挑眉,“没想到,我竟是进到了高人所设下的大善之境。”
少年微笑道:“‘女娲界’玄妙无双,小可虽在此处扎根上百年,却也无法完全参破其中奥妙。方才公子问为何会至此处?小可确实不知,不过小可猜想,许是公子近日也有什么大善之举,与这‘女娲界’产生了共鸣也未可知。”
木南归看向少年,只见一双清莹透亮的眸子在天光下如水浸过了一般。
大善之举么?
他又将目光投向天空,双掌之中的灵力流动已经缓慢了下来,完全没有了昨夜的激烈。长刀已经出鞘,沾上的却只有自己的鲜血——他终究,还是放过了那些脆弱的生命。受的伤已经复原,是自己的灵力,也是“女娲界”的庇护。
这便是我来此处的因缘么?
自己毫无目的的漂泊已经三十年,“自何处来,往何处去”的问题早已没有了意义。
既无意义,何必追寻?
木南归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清新凌冽的空气。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一怔,慌忙施礼道:“是小可失礼了!”说着又是一阵赧颜,“我本是一株梨树,没有名字,方成人形时也辨不出男女,所以我家夫人便总以‘小梨’唤我……”
说着,偷偷抬头,看向木南归。
木南归却并不介意,只是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站起身来,再次将目光投向这片树海。
又是一阵山风吹过,一树的梨花拂动不停,雪一般的花瓣徐徐飘落下来。屋后的竹林在风的吹拂下,也开始沙沙作响,竹影斑驳。
小梨站在木南归身旁,雪白的长袍也被风带着,与他耳鬓的发丝一起,轻轻飘动。
木南归周身上下依旧一丝风感也无,所有的气流一到他身边便会完全地停止。这般“噤风”的异能,从三十年前那场大战后便开始出现了。
记忆又开始不自觉地回溯向过去。木南归定了定心神,将思绪强行收住,击中注意力,开始认真审视“女娲界”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