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气晴朗,川东这片鸟的天堂里空气清新,生机勃勃,尤其适宜恢复体力。卧床一月之久的孙寄啸坐在轮椅上被推出来散心,身边尽簇拥着家丁和亲友。孙寄啸神智清楚,却巴不得自己可以迷糊。
此刻他知道推着他的人是宇文白,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资格去承诺给她幸福。
命运真是弄人呢,阳光照样很刺眼,心情依旧很不舒服,可是一个多月前,颓废的那个人是大哥,意气风发的是自己。而现在,仿佛全天下只有自己一个人萎靡。
川东孙家这套被冠名曰“反剑”的剑法,自己还不曾真正地参透。那些还没来得及呈现的精彩,就在那个不知姓名的白衣人来临后的夜晚身不由己地黯淡落幕。
朦胧中记得在祁连山的时候,洪老山主曾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讲过:“金鹏,练好剑法,将来为你的亲生父母报仇。你的亲生父母都是丧生于金人之手。”可是,期望,使命,在一瞬间化为泡影。血海深仇,他孙寄啸只能用泪水去偿还吗?
哀到极限,泪早流干,他不能再握剑了,他是个废人……不知是梦是现实。
宇文白无力再推下去,她想不到,这样的悲剧,竟发生在年少轻狂的孙寄啸身上,洪瀚抒才开始振作啊,为何老天这般喜欢捉弄祁连山人!
孙思雨最近一直滞留在山庄之中,不为别的,只希望寄啸能重新握剑,然而每次文白停止推车,思雨半跪他的身边把剑递给他时,他的手停在袖间一动不动。并非他不想动,而是他不敢动,他怕动不了,心如死灰地仿佛不认识他的姐姐们。
每当此时,文白都噙泪不做声,而思雨则狠下心来,夺过他的手就来握,只一颤抖,剑便掉落在地。明明天气很热,她们看见的孙寄啸满头冷汗,颓丧得目中无神。剑落地的声音将他激醒,他突然回神,撕心裂肺地喊:“把这把剑带走!带走!”
瀚抒其实一直在旁,看他情绪不稳,一把按住挣扎着的他:“金鹏!可以恢复的,金鹏,一定可以恢复!世上有无数种武功,也许就有一种,是恢复手脚筋脉!”“别这么说!不要这么说!他手脚筋没断!没断!还可以提剑呢对吧……”孙思雨赶紧把洪瀚抒往一边推,气急败坏地斥责洪瀚抒,然后像哄小孩一样地哄寄啸。
“拿走它,拿走它啊!不要再看见它!”孙寄啸发狂般来踩地上的这把剑,却保持不了平衡几乎从轮椅上摔下来。文白泪流满面地从后死死抱住他,思雨吓得赶紧把剑拿开,却被瀚抒一把拦住:“放手!”
洪瀚抒推开孙思雨按住孙寄啸大声喝:“金鹏,其它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即便在我洪瀚抒命中最痛苦最万念俱灰的时候,都没有让别人带走我身边的火从钩!没有过!因为那不仅仅是我的兵器,十几二十年哪怕一生它都是我洪瀚抒的一部分,和我是一体!无论如何都不准放!”
“不是我要放……是我握不住啊……大哥,我已经是一个废人,已经是个废人……”寄啸肝肠寸断,洪瀚抒力气刚一松,他整个人就一点点地滑落,瘫在轮椅边,熬干了的眼眶通红一片,就是流不出泪来。孙思雨一把将他抱起来回到轮椅上,亦是泣不成声,转头冲着瀚抒就大喊:“洪山主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有哪个人心甘情愿放弃!?”
瀚抒看这位霸道的姐姐把孙寄啸一路推了回去而文白就默默地一直跟在后面走的身影,摇头叹了口气,回身看一岸之隔,深林后的巍峨群山:
有哪个人、心甘情愿放弃?
可是林阡,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何心甘情愿放弃了?你不可能是因为握不住啊。这不是我认识的林阡,不该是……
瀚抒当然不明白,为何那个原本可以带着凤箫吟俯瞰天下的男人,竟突然间遗弃了巅峰不要。
形势就在近几日遇到滑坡急转而下,先是有流言纷扰,称盟王带走盟主其实是对战事倦怠而心有隐居之念,意欲远离权力之争,神仙眷侣双宿双栖。虽然言辞夸张,却狠狠地契合了“不告而别”和“杳无音讯”两个事实,敲在本来就有所害怕的柳五津陈静等人心间,而更加迎合了徐辕心魔。徐辕暗中启用的“海上升明月”各路还没有得到一丝有关林阡去向的情报,而不知何处传出来的十几个林阡去向,好像真的每一处都有值得林凤两人留恋的隐居之地,教徐辕难免心慌意乱。
危急之时,竟又有祝孟尝、向清风、海逐浪等好几处驻军告急。与前几日很不一样,金人这一次来势汹汹,实力超乎想象。据称都是来自金南第二的东方雨门下,有备而来,兵源雄厚。其中以完颜鬼之和东方蜮儿尤为狠辣,鬼之杀人不眨眼,蜮儿则杀人不见血,一男一女合称“鬼蜮”,皆是东方雨的得意门生。三月在黔西之时鬼蜮便已经和盟军照过面并曾小露锋芒。这次重来,势头凌厉。
“那完颜鬼之长相极度恐怖,武艺精绝,手心嵌一薄刃,杀人时仿如手中无器,却一割而断人喉,远远看去,空手如刃。”向清风对徐辕和柳路石陈叙述,“而东方蜮儿,虽然并不曾真正杀过人,但奇也奇在,只要和她接触过的人,全部力竭瘫痪,绝大多数都在三日内患奇病而死,即使活命,也生不如死。”
“嗯,我看过幸存者的样子……惨不忍睹……”祝孟尝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这么说,还是‘鬼’更危险些,一出手就毙人命,‘蜮’好歹还有三日的缓和…………”厉风行点头领悟。
“可是‘蜮’使人毙命虽晚,却更令人恐慌。因为,等死的过程比死更煎熬。”向清风摇头说,仿佛深有体会。
“总而言之,各位依旧要谨慎小心,比以往加大警惕,加强防备。”徐辕亲临军内,忽然觉得有点力不从心,是第一次,力不从心去管束。不错,眼前阵列,都属于林阡,而非自己,林阡在时,他当然觉察不出来这种吃力——突然间他很希望这是林阡对自己的要挟,而不是像传言那样,倦怠了去隐居。
“天骄,胜南可曾说过他几时回来?已经近二十日了,总不能常此以往一直等下去。现在僵持确实我们占优势,可总有一天局势会变。”厉风行问,直肠子的他明显心存疑虑,“究竟是一个月就回来,还是不回来了?像传言说的那样,隐居去了?”
“他……会回来的。”徐辕忽然有点忐忑:凤箫吟和盟军如果放在一杆秤上,林阡到底选择谁。有时候爱情,会让人迷糊了头脑不是吗?
尽管那是林阡,那却是个会对陈铸承诺一定要“娶金国公主”的林阡——这个心魔,一时半刻根本离不开徐辕:林阡,我宁可这是你林阡对我的示威和炫耀,宁可你说我徐辕不如你,而不是像传言那般,你在二十天前就向我认输了,就退缩了……
是隐居去了吗?否则,怎么会这些天来没有一点音讯,你在刻意躲避着我们是吗?曾经你引以为傲的“坚持”,为何撤退得那样狼狈?徐辕霎时心乱如麻。
“天哥,真的相信胜南和凤姐姐隐居去了么?”又一夜,天色似乎很不好,下半夜似乎还有骤雨要来,金陵把战儿哄熟睡了之后走到风行身边,陪他一起把视线转移到帘外,黑灰色被涂抹在天际,又浓又不均匀,营帐外静悄悄的夜晚,蓦地被一片落叶划破。
是秋叶,不知不觉,已经立秋了。
“陵儿,那些流言,我不想相信,更不敢相信……可是,无空穴,不来风……”风行轻轻搂她在怀中,他的不坚定,陡然令她心感恐慌。
霎时,心乱如麻的金陵一把推开他:“即使一切都安妥了,退隐也是一种背叛!他该明白的,他不是越风,不是文暄,他是林阡!我相信他,他绝不会这么做!”
风行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许久没有开口说话,更不曾上前去重新抱她。夫妻之间此时只有几步的距离,然而这么近的间隔,中间竟充斥着沉默与隔阂。
良久,金陵才噙泪开口:“对不起……”
“陵儿。如果他是一个人走的,那这避世隐居显然不成立,可是他带走了凤箫吟……试想除了要隐居之外,他有什么理由要带走凤箫吟?”厉风行叹了口气,“如果我是林阡,要留一个万全之策,一定会把凤箫吟留在这里照看局面……要知道,他们俩一向是最好的搭档,在黔西交战的时候,也有过盟王不在盟主全权负责的情景……”
金陵本就脆弱,一时不敢再听。狂风乍起,循着风行的眼看出去,穿梭肆虐的风魔毫无忌惮,她的眼睛忽然辨不出黑夜白昼。不知何处鸡鸣犬吠,盆碎瓦裂,纷乱异常的川东山谷似乎在恐慌着什么……
轰一声巨响,营帐似乎要坍塌,雷声就在正上方,而且一点一点地往下延伸,震得大人都顿生恐惧,何况是那个刚刚几个月大的小战儿,他一被惊醒,就啼哭不停,金陵赶紧回身去照看。就在谁都心烦意乱之时,恰好有属下禀报:“不好啦,不好啦,将军,夫人!”
风行心一提,金陵心一紧,那闯进营帐的侍卫上气不接下气:“将军,夫人,鬼蜮打来了!咱们顶不住啊!”
来不及添衣御寒,甚至无暇再去管战儿,厉风行夫妇齐齐往乱局的方向去,一路风雨交加,那将士一边引路,一边焦急地述说着阵前情况:“鬼蜮二人刚来不久,杜比邻、牟其薪两位首领都快撑不住了,所以才来打扰两位。据说来此之前,金南这帮势力已经接连经过向清风和祝孟尝两处驻地,两处皆有死伤,损失惨重。向、祝二位将军都负了伤。”
“看来,这次的挑战比以往还大!”厉风行获悉向清风、祝孟尝都负伤,大惊失色。论武功,向清风祝孟尝都已经在短刀谷诸将中凤毛麟角,竟轻易败给两个初出道的金人?!
看来敌人的实力,真正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