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辊电霍,风雨交加。
黑夜里灯火寥落,看不见这座铁血城的精致华美,只能感受到宫墙外铺天盖地的杀机,和潮湿。
雨水沿着侍卫们冰冷的头盔滑落下来,所有人都仿佛与这种阴暗一起失去了存在感,如雕塑般分布殿前,虽生犹死。
所有主将都已然熟睡。这些天来他们没有睡过一场囫囵觉,是因为林美材的到来才终于安心,而此刻,林美材则一个人站在殿堂中央,醒着。
怀中婴孩,是魔神殿下的亲孙子,似是天定的缘分,尤其亲近她林美材。一旦贴近她的战甲,一直在哭闹的他顿时就停止了吵嚷,睁着他无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然后陡然间露出呵呵的笑来,真可爱,可爱得林美材抱着他的第一刻就忍不住用手去逗他。
终于哄着他入睡了,将他轻轻放在摇篮里,林美材渐渐敛了笑容,苍白的脸上,暗暗透出些伤感来。
瞰筑塔传来凌乱的钟声,倾诉着她此刻的心境繁复——
如果没有林阡,这孩子可能会平安地长大,承欢前魔王和她膝下,辈分上也要尊她一声母后……
不知不觉,手掌已然停在了那婴孩肉嘟嘟的小脸上,林美材忽而失神怅惘:
魔神殿下,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啊。
轻叹一声,不再犹豫,掌心又添了一道力,狠绝按在那婴儿脸上,趁他还在沉睡之中,趁他还来不及懂这个人世,虽然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如是,僵持了许久才移开手掌,侧过头去,冷冷瞥了这婴儿一眼,他面色、口唇都已经发紫,俨然窒息而死。
慕二,这就是我给你们对战双方的交代……
天明后的殿堂之上,蓦地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撕心裂肺,呼天抢地。自是这可怜婴孩的母亲,意想不到自己的孩子,竟然一夜之间猝死!
慕二呆滞地看着摇篮里魔门的精神象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僵立多时,才终于恢复清醒,暴怒着呼喝左右:“昨夜是谁守卫失职?!”
踉踉跄跄跑过来一群侍从,慕二盛怒之下一脚将前几个踢翻过去:“说!昨夜我走之后,有谁来过此地?!”
这群侍卫,却支支吾吾,三缄其口。
“你们要知道,不说的下场!”慕二青筋凸起,众侍卫脚底寒气直冒,却更知道说的下场!他们都是慕二的属下,却也全是邪后的死忠!
“新君已经死了,什么都不可能了。”林美材冷冷说,“现在,是该打开城门,向魔王请罪伏法的时候。”
慕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满眼噙泪,回看邪后,难以置信。
邪后一如既往地威严看着他,尽管她的做法卑劣冷血到不是邪后所为!
陡然,慕二伸出手来,不敬地直指林美材,沙哑地嘶吼着:“邪后……邪后殿下,你怎可以,做出如此荒唐事来?!“
“荒唐?”林美材面不改色,“放弃一个圣明的君主,却去认一个还在喝奶的婴儿为王,难道你慕二此举不够荒唐!?”
“果然……果然是你……”慕二气冲斗牛,咆哮不歇,“邪后殿下,你太令人失望!你竟犯下如此……弥天大错!”
“慕二,是你错了。”林美材平静回应,“挟制新君不过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背主妄为,第三步必是人臣篡逆!自古及今,皆是如此。慕二,这场反叛,你野心路人皆知!”
“什么篡逆,什么野心!”慕二的泪已经填满眼眶,“我前后做了这么多事、哪一件不是为了你……”
林美材微微一怔,脸色也稍稍变了。
“在慕二的心里,邪后才是魔门的王,但她是女儿身,没有继承王权的资格,非得让黔西旁落他人手,慕二不甘心!终于老天有眼,给邪后送来了一个傀儡,慕二为邪后抓紧了机会,只等邪后出关立即夺权……邪后却将他,亲手杀死!”慕二诉说衷肠,听者无不动容。
林美材狠下心来,绝情地转过头去看宁孝容:“既然新君已死,你也不必胡闹了。”宁孝容看她重新执掌破铜烂铁,肃然点了点头,正待随她一起出殿,却被慕二大喝一声“站住”!
电光火石,慕二抽出身边侍卫的一把弯刀来,追上一步直接架在林美材的脖颈上,林美材明明有机会躲避,却没有让,进退何其从容也:“慕二,即便是为了我,错的依然是你。”
“林美材!你是魔神殿下最钟爱的弟子,是前魔王最依仗的邪后,是最该维持魔神血脉的殉道者……”慕二义正言辞,一时哽咽,说不下去。
“亦是林阡的女人。”邪后难得地流露出一笑稍纵即逝,柔声道,“慕二,你莫要忘了。”
慕二身躯一震,泪水已然失控,长叹一声丢开弯刀,自是不忍心伤害她:“黔西魔门,不复魔门!”所有的国法家规,在那林阡面前竟如粪土一般,现在,竟连最坚定的邪后都已经向他臣服,更臣服得如此彻底!
“慕二,随我走吧。我会向林阡陈述事实,求他宽恕你一条生路。”林美材说。
“绝不向林阡屈服。”慕二冷笑一声,第一次违逆他深爱的邪后,“慕二慕三,势要与铁血城共存亡!”
慕三似乎察觉出了形势的紧张,一边抹泪一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铁血城……”林美材微吟,“没有我的助战,这里只可能变成涌血城。”
“那便请邪后殿下将我从魔门六枭中除名,从此逐出魔门去,再不踏入半步!”慕二狠狠说。
“若林阡所在之地你不涉足,那天下可还有你容身之所?!”林美材怒其不争。
“我偏不信,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对他无条件地付出!”慕二面部肌肉抽搐。
乌云飞快地交替密布,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脚如麻断续在崖间爬动。
突如其来的魔门浩劫,在三月的末尾随着林美材的出关,竟然以一个更加出人意表的方式终结。成王败寇,叛军主将慕二慕三,及其麾下百余人,尽数被逐出魔门,自此于黔西销声匿迹。
罪魁祸首贵阳王氏,在经历了丧子之痛以后骤然疯癫,林阡念她无辜,亦为了给林美材消除可能引起的众怒,令林美材给她在贵阳城外寻了一处幽僻居所,其余生几十载,都托付于林美材。
不管那婴孩有没有感知,他终究消除了一场血战——用一个最干净的灵魂来洗去所有的污浊,这,也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邪后,选择的一刹那,可曾犹豫过?”站在王氏住处的林子外面,慧如叹息着问林美材。
“犹豫过。”
“现在,可后悔了么?”
“不后悔。”
“为什么?”慧如略带不解。
“生杀予夺,本就决定在强者手上。难免会有两难,可以容许污点。”林美材回答,气场仍然是那样卓然。
“邪后殿下,越来越像他了……”慧如悠悠叹道。
这时林阡和吟儿从那茅屋里走出来,许是看见王氏可怜,吟儿脸上始终挂着愁绪。
“怎么了?怎生如此多愁?”林美材上得前去,笑着对吟儿宽慰,“若每个战败者都这样同情,那便不要打仗了。”
“不是同情……”吟儿叹了口气,低下头去,“而是悔恨。”
林美材一怔:“怎么?”赶紧抬头征询林阡。
“吟儿说她见过这个王姓女子。庆元五年那时候,前魔王被我们消灭,被他掳掠的女子们全都获救,吟儿在军营里听到这个女子哭诉,知道这女子是出自真心爱那位魔王。当时楚风流楚将军和吟儿在一起,是想立即就将她斩杀,但吟儿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放了她一条生路。唉,想不到这女子,当时就已经有孕在身……”林阡回答。
“有些时候,真该斩草除根。否则……会有更大的灾难……还连累别人。”吟儿忧伤地说。
林美材听出音来,即刻摇头:“不,没什么连累。”回看了茅屋一眼,“命中注定,我来欠她。”
“命中注定,我也欠了邪后。”吟儿自责地说。
“哈哈,吟儿,若真负疚,便答应我一件事——尽快给林阡生出个儿子来。”林美材说罢,吟儿和林阡皆是一怔,可真服了邪后,什么正事都能扯到那上面去!
“答应我,莫让我魔门血脉再中断、再引起什么轩然大波。”林美材却不是说笑,“你们的第一个儿子,就别做短刀谷的少主了,生下来就放到我魔门中为继承人吧。”
确实,是很需要一个孩子来点缀征途了,各方都一直在巴望着,短刀谷、抗金联盟、魔门,仅此三家,就至少需要三个继承!吟儿顿时觉得压迫感更重,抬头看了林阡一眼,他只是保持微笑,一如既往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