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终找到那迷宫终点之时,洞内温度已直逼寒棺,而白烟更是把周边植物都毒干、岩壁都熏枯了。寒如冰,烈如火,随风扩散,危害无穷。林阡忽而有些庆幸南弦死了,若她不死,按这方法继续提炼,定会成为金陵曾经说过的那种,隔着一个山头就能害死几万人的武器,实非人世之福。
勉强入得洞中,良久,才发现死去的柳湘和蓝至梁,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各自尸体却都腐烂,蓝至梁身上的血有的结冰在往下碎、有的正粘稠着挂下来,而柳湘由于正好处在积有冰柱的墙角,所以脸都基本被雪水溶得差不多了。溶?熔……
叹只叹,有些人不伦之恋,却生死相随,有些人同床异梦,好歹也同生共死。
吟儿那家伙,不在这里!林阡显然是希望找到她的,可是进入这山洞之后是那么迫切地希望她不在这里,因为如果在这里多待片刻她都必损无疑!
好一个吟儿,次次都逢凶化吉,她成功从这山洞里逃了出去,虽然林阡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是悲喜交加,一脱力差点就地坐下:“这家伙,命真大!”傻笑了片刻,哪还能在这里呆,赶紧先回去,问樊井如何克服这里的毒气不外泄,并调集高手随他一同,在迷宫附近搜寻吟儿。
八月下旬,不仅临沂、兖州危机解除,平邑、沂南等据点也悉数收复,红袄寨一干兄弟,俨然占领过半沂蒙,大有趁胜直趋泰安之势。
一切落幕,吟儿却仍音讯全无,实教林阡无法放心。便这一晚,昏迷了两天两夜的杨致诚,终于被樊井救活了过来,神智刚一清醒,就抱着祝孟尝和林阡恸哭,死里逃生,劫后重逢,再加上兄弟和亲人们的全部离去,使得杨致诚这本就容易动情的汉子更是哭得不成人样,林阡那时也不忍再告诉他吟儿还未归营,是以和祝孟尝等人一同骗他,说主母已经安全回归。“甚好,甚好。”杨致诚听得吟儿回来了、才肯闭眼睡。
第三日清晨,终有处据点头目,向林阡禀报说有对农家夫妻来到寨口,似是有事想求见主公,多的半句话却不肯说了。林阡大喜,猜出这是吟儿避难的人家,急忙与这夫妻俩一并去接她回来,怎料好事多磨,刚到那户人家,就听到那家儿子慌慌张张说,适才有几个黑衣剑客,不由分说就把那位姑娘给抓走了。大致描述了一下那姑娘的样貌,怀着身孕,脸上有伤,确是吟儿无疑,可再问他剑客的模样时,他只说黑衣蒙面辨不清楚。
“适才这对夫妻来寨口时,有谁人经过看见了?”询问那头目之际,林阡实在痛彻肺腑,他知道,盟军内鬼,当时肯定在场。
“有不少人,都应看见了……”头目回答说。
当海逐浪、杨致诚、祝孟尝早已排除,而向清风也英勇牺牲……内鬼,就只剩下范遇和陈旭两个嫌犯,一样的聪明,一样的出身,一样是林阡的最亲近。
是了,也只有如他二人的聪明,才会一见到这对夫妻就能想到这是吟儿的藏身之处,才会一听说沈依然在首阳山出没过就想到嫁祸她,才会借着延安府事件让水轩一份罪却背两个黑锅。他,摸准了林阡的思路,摸透了……
自七月末平邑失陷伊始,百里飘云和江星衍,便分别为林阡监视起范遇和陈旭,这是林阡为给钱爽等人报仇而不得不为之之事。关于近来范陈动向,他俩一一告知林阡,基本都没什么异常,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和任何疑似金人的交流。但有一样例外——飘云和星衍各自都觉得没什么可疑,可是一起到林阡面前来这么一说就巧合了:
三日前的戌时到亥时之间,也就是林阡动身去救吟儿的当晚,陈旭曾孤身一人离开过军营,去集镇上见过一个川人,与他交流过一些话,江星衍因也是黑(道)会人,所以听出他们在用方言交谈,以为他们是同乡叙旧,却因隔得太远酒楼里又嘈杂,而不知他们在讲些什么,倒是对方掏出过一件佩饰来给陈旭看,江星衍实在是莫名其妙也摸不着头脑。
而惊人的一致在于,那晚戌时到亥时之间,范遇也干过几乎一样的事情,对方掏出来的却是一双老旧的布鞋,操的是一口山东话……
陈范一起犯罪,这是什么意思?这说明那内鬼在告诉林阡,他早已经知道林阡派人监视他了!反正也就两个嫌犯,两个人做一样的事,可以一边传递情报,一边分摊嫌疑……
所以,那内鬼早就知道自己受到监视行动不便!其上线在他久不作动之后俨然也会意、于是与他达成一致在他近身安排了接应。于是,有了这一场抢先掳人——也就是说,如果不发生吟儿被掳,林阡都还没意识到,敌人早已以高手在附近接应……无需内鬼出营去接触,几种符号就足以行事。除非有极大的事,才需迫切离营,找中间人叙说情报。
三日前戌时到亥时之间,那所谓“极大的事”,显然是林阡前去金营救吟儿,这样迫切的情报,对于后半夜盟军发动的夜袭其实是相当不利的……亏得捞月教兵变,才令盟军没有败在情报上,亏得捞月教兵变,纵使是轩辕九烨那样厉害的人,都没有料到区区一夜而已,河南军里这个看似死灰复燃意气风发的庞大组织,竟会因为柳湘的乱用而失去调控。柳湘蓝玉泓,其母必有其女……
却说这夜杨致诚头疼欲裂,樊井用了许多药才将他情势稳住,待他睡下,林阡问樊井何以如此,樊井答,一半原因,是和那南弦的寒毒有关,一半原因,却该往另一种药剂上寻。“什么药剂?”“具体说来,应是使他迷失心智,听从号令。”樊井说,“必定有人曾指使他干过什么事。”
樊井这话说得就准了,事实上南弦的毒只会让他发昏,而不可能逮到吟儿就杀,只有可能是有心之人,在找到他的同时对他灌输了这一思想。林阡虽不知杨致诚曾想杀吟儿,但见过杨致诚身上的刺伤,剑招似曾相识像吟儿的,下手也不重,林阡早就觉得蹊跷,经樊井一说,忽然联系到了:“只怕,是有人指使他杀吟儿。”
“怎么?”樊井一愣。
“他若杀了吟儿,定然留下线索,罪行无法抵赖,是时我一见吟儿尸体,就会认定内鬼是致诚。事实上,这么多天来,确实是致诚的嫌疑最大。”林阡分析道,“而凭致诚的性子,一旦知道吟儿是他杀的,必定自刎当场,所以就造成个假象,他是畏罪自杀……”
“于是,见到致诚被大家救回来,内鬼就知道了盟主没死、致诚并没有被盟军怀疑,所以,内鬼推导出了他自身的情势不妙。”樊井点头。
“这种状态下,他却还宁可冒着暴露的危险,一而再再而三地帮金人……”林阡心中一寒。
“主公,他不可能是对金人死心塌地的,只能说,上了贼船,就必须得做贼了。而且,佩饰,或布鞋……说明这个内鬼,是有把柄在金人手里,应是人质。”樊井道,“再者,他未必是真心帮助金人,还有可能是因为嫌犯越来越少,所以他想多立些功劳、尽早收手不干。”
“是啊……唉,陈旭和范遇,想必都已知道了我在监视,所以已经到了下明棋的地步。”林阡叹了一声,他又岂想与这两个人下棋,他,下不过他们俩啊。
他在去救吟儿的动身之初,心里初生了刺探金营军情并伺机收服平邑的念头,这个内鬼,却也意识到了他的这个念头,所以不顾一切前去通风报信,目的是要帮轩辕九烨防守住他林阡……
这个内鬼,他对林阡,堪称了如指掌,林阡的每一个念头,他都能够想到,甚至超前拥有,如果不是柳湘帮忙,林阡未必拿得下平邑,很可能还会败给飘云和星衍都以为的“同乡叙旧”!
“上一次接触,内鬼是去向金人传递主公动向,同时也用另一个嫌犯来掩护了他自己。他可能预感到自身难保想要收手,但金人,却在接到情报的同时,搬出了他的把柄、要挟他继续为金军办事,他们同时也告知他,只管定心干,他们会帮他……”樊井分析透彻甚至已经站在了内鬼的角度上,林阡领悟点头的同时难免佩服。
樊井又道,“不过,当时平邑还在金人手上,如今沂蒙大局已定,情势又不一样了。只怕那些敌人们,为了阻碍主公北上,又有新的挣扎。最近金军重新调控,山东战事必要反复。故此,他们和这个内鬼定会有下次接触,下次要挟,下次决策……”
林阡点头:“下次,看来没有多久了。”
“主公。”樊井道,“我会在那之前,尽力将致诚医好,若能令他忆起谁人指使他,可能会更加令主公确定。”
“知我者樊大夫也。”林阡点头,终露出些笑容来,他要的,是十足的证据。
“唔,若是主公真当我是自己人,就不会每次见我就下意识地绕道走了。哈哈。”樊井玩笑说。
夜半。
杨致诚一觉惊醒,脑中还停留着那段深刻的记忆,眼前场景,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烟雾——那浑噩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那刚吸入就呛得人不停吐血的毒气,那夜幕中的一箭一箭、每招每式、钢筋铁骨、血肉之躯,最激荡的交响,不是兵戎相见,而是用命去拼,明知是输,也要上,却为什么,为什么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年纪轻轻、英勇善战如致礼、清风都去了,反倒是自己这样的活下来!
长使英雄泪满襟。
勉强坐起,正自长叹,不知怎的,竟忽然穿插进又一个不曾有过印象的回忆,那确定发生过吗?为何自己眼前的染血长锋,压向的是喜形于色的主母?!
杨致诚大惊之下急忙唤人,同时立即要下床去,电光火石之间,稍纵即逝的是另个模糊不堪的人影……苏慕岩……?怎么会是他,杨致诚下意识地看向微微作痛的手臂,明明还残存着一点发黑的针孔。
当时当地,半昏半醒的杨致诚,只隐隐听到顾震的声音在远处:“你我都在川地多年……”“黑(道)会”“林阡”等字眼。
“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令二当家白死。”最黑暗的一个声音,在灌木后,隐秘,却熟悉。
黑(道)会,二当家,川地多年……
“郭昶,陈旭……”杨致诚咬着这两个名字,所有事情,都已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