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沉默了十五年之久。
这十五年间,风起云涌、山崩地裂,江湖变革之火,由临安西湖蔓延向大理洱海,武林后起之光,从昆仑众脉传播至泰山群峰。在林楚江这一辈、因战争而几乎断代的南宋武坛,如同在黑暗里被幽火照亮,渐渐有了不再沉睡的可能。到庆元二年的这个夏天,年轻一代的高手们眼看着格局已定。
是日,阴风怒号,巨流卷云,雾腾浪翻,望长江万里氤氲。水气裹挟着一个儒雅的负琴老者步入岸边酒寨之中,他刚一进入,就见寨中酒客们尽数武夫打扮、与他分明不是一路人,似想离开,又恐失礼,只得勉强坐下了。
在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呷了口酒,低声接着先前某个人的话:“可不是!如今的江湖,被他们十二人搅得乌烟瘴气!太狂妄了,简直不把老前辈们放在眼里!”
众老者纷纷点头,却听一少年争论道:“所谓的老前辈们,一旦失了本事,自然要给小辈让座,有什么好不服气?”
“哦?小哥,你且说说那十二个小辈是何方神圣?本事到何种程度?”连那负琴者都好奇不已。
少年瞟了他一眼,看他装扮也知是个外行,轻笑:“难怪您不知道。您也无须像我一样对他们了如指掌,只要一听说从前的武林前五十名有一半命断一个小女孩之手,就知道他们十二人的实力了。”
负琴者哦了一声带着惊疑的感情,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一半?虚夸!纵使有真,也定是那林念昔暗箭伤人!”老者乙即刻反驳,“一个十三四岁小女娃,怎可能杀得了武学宗师?!”
“好一声武学宗师!到这关头,居然还有人为了狡辩称那些卖国贼是武学宗师!他们也配?!”少年此语一出,老者们均是面红耳赤,却无言以对、羞赧难当——说来好笑,这榜单上被杀的高手未必每个人都名副其实,却无一例外、争先恐后地做了卖国贼。曾有人猜测,他们打斗时很可能心里有鬼,所以才会被林念昔钻空得手。
“怎么卖国,你看见了?”缓了缓,老者乙仍然倔强。
负琴者试探着问了一句:“十二高手之中,除了这林念昔外,可有一个少年姓徐名辕,能百步穿杨?”
酒客们纷纷称是,少年提及徐辕,既敬又畏:“您不认识谁都可以,这徐辕却不得不知晓。武林天骄徐辕,今年刚满十八岁,但自十岁起就潜伏在金国,歼敌无数,是短刀谷的功臣!据说当年金国有个叫薛无情的高手与他交手三招,断定了二十年间宋国江湖,以徐辕武艺为巅峰!”
“不就是一个小细作!”老者丙嗤之以鼻,“有什么值得炫耀?薛无情为何物?老夫从未听闻!”
少年冷笑:“薛无情的名号你当真没听过?那真是孤陋寡闻了!”
老者丙哑口无言,负琴者轻叹了一口气:“能与徐辕齐名,也算是难得的人才了,都未及弱冠之龄吗?”
少年点头:“江湖上将此十二人分为‘三足鼎立’和‘九分天下’。三足之一,是点苍派云蓝的徒弟林念昔,以惜音剑闻名天下;之二是林楚江的儿子林阡,以饮恨刀见长,是将来短刀谷必定的领袖人物,据传也是林念昔的未婚丈夫,前五十名里另外不少就丧生林阡之手,一旦惜音剑配上饮恨刀,整个武林恐怕以此二人马首是瞻了;三足之首,目前定然还是天骄徐辕无疑。”
“此三足,只怕均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老者丁不服,“林阡夫妻二人,扬名之后立刻销声匿迹,至今失踪将近两年,谁也不知他们在哪儿。林阡能否统帅短刀谷还不一定,统一武林更是妄想。”
少年不理睬他,转而向负琴者述说:“九分天下,顾名思义有九人,譬如那‘钩深致远’洪瀚抒,火从钩之炉火纯青,怕是各位入了土都达不到的。”少年略带讥讽回头看老者们:“那九人可未销声匿迹啊,洪瀚抒是祁连山的领袖,其他人大半都入了短刀谷,你们完成不了的抗金只能由他们完成,怎还好意思瞧不起他们?”
“放屁!”老者戊摔杯大怒,拍案而起。
老者乙哼了一声,冷嘲:“吹嘘别人能满足自己什么?为何你不是徐辕、洪瀚抒这样的人让我们达不到?”
酒寨里五个老者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先前语塞的老者丙睥睨着少年:“不过是个龟孙子罢了,将来莫不是要去依附徐辕去?怕你连给他提鞋也不配!”
那少年脸部肌肉断续抽搐着,青筋隐隐约约映现在头上,谁也没发现他的拳几乎捏碎了,无疑,他忍无可忍。
“瞧他那模样,瘦瘦弱弱,压根儿不是练武的材料!小孙孙,要不把剑解下,改明儿去考文举?”“没本事还敢在江湖上混?自以为把江湖事摸熟络了就是高手?你还是太年轻了。”“或许还可以凭这张小白脸,骗到短刀谷几个首领的女儿,将来飞黄腾达,小草包,爷爷计划周详么?”“梦可以做做,燕雀也可有鸿鹄之志啊,哈哈哈哈!”老者甲、乙、戊、丁连环嘲讽。
少年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大叫一声掀翻桌子拔剑而出,舌战迅即演变成短兵相接。
不知谁尖叫一声,沉闷已久的酒寨骤然复活,酒客们纷纷上前来看热闹,众老者毫不留情,全都亮出兵器应敌。
那少年招式平庸,剑法拙劣,经验尚浅,加之以少敌多,哪里招架得住?这场毫无悬念的比试在十招之内已见胜负,少年被迫步步后退,继而跌倒在地四处翻滚躲避,只听“啪”的一声,他右手上的剑被重重震飞,接着一只厚实的脚牢牢踩住他胸口——
老者戊得意洋洋道:“小草包,不听爷爷话,偏偏要动粗,这一脚好受么?”他使劲往下踩,那少年无法动弹,硬生生被踩得口吐鲜血。酒客们一见此状均是意料之外,既惊又惧,拼命往后退去。店小二一看要出人命,赶紧爬出来抱住老者戊的脚:“赵老您行行好,小店还要做生意啊!”
老者戊正在兴头上哪还管得了他,猛地飞旋起被抱住的脚,整个人站在了少年胸口上。那少年“哇”一声血沫横流,与此同时小二被甩砸在石墩上软绵绵地瘫倒在地,脖子已经歪了。
“跟我斗!”老者戊斜视少年的同行女子,表情狰狞。
少女瑟瑟发抖,眼泪直淌,边说边后退:“别杀我,别杀我!”
老者戊狂笑不已,霎时周围酒客屏息凝神,浑身战栗进退两难,耳边江水争如滞流,仿佛千万里之外细碎之音都听得见!
老者戊还在笑着,倏忽像噩梦一般,他的头已经脱离了身子,像流星一样射落在少女肩膀。少女只见一个湿淋淋的肉球粘在自己身上、不时往外喷溅着血浆,张大了嘴巴来不及出声已然晕厥过去。
瞬间,胜者为寇!!
不容惊疑,酒客们四处逃散,另外四个老者手足无措站在中央,惊悚地环视四周、提心吊胆。很显然,他们被高手盯上了,一招取命,又狠又辣,思及赵老适才正自得意却即刻身首异处、连那人是谁也不清楚,更增恐怖之感。
整个酒寨,除了他们,就只剩下一个人,难道会是他?!
那个一直面带微笑、仔细聆听的负琴者?
他们浑身哆嗦起来,负琴者一直在抚琴,虽听不见乐声,可每一根弦都是暗红色。杀人不眨眼,他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
负琴者脸色一沉,琴弦微震,雷厉风飞,又一颗头颅离了身体,不容喘息,又是两颗!
最左边老者丙吓得当真屁滚尿流,跪倒在地,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负琴者云淡风轻:“薛无情为何物?你可记得了,他每次杀一排人,留下最左边一个活口。”
老者丙听罢,被吓得魂飞魄散,哪还记得活比死好。负琴者看了那生死未卜的少年一眼:“南宋江湖,能挖掘出十二个人已是极限,后面的尽是乌合之众,萧萧败叶,气数已尽,再没有人才了,真是可惜!”
正是江畔好风景,误入武林看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