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江夫人为江维心细致地缠绕着头上伤口。这么多年了,儿子哪时哪刻不在和兵刃打交道,和死神起冲突?负伤对征人来说,实在是在所难免的,是家常便饭,是军功的象征,甚至是某种炫耀。
但对于母亲来说,不是什么光荣。她每次带着慈爱的笑,每次却都痛在心头。
但那时,儿子虽然负着伤也是兴高采烈斗志昂扬的,不像现在这样,眉间藏着一丝犹豫,一种身不由己。许久,他都没有觉察到她在他面前流泪,伤口早就已经缠好了。
“娘?怎么了?”江维心回过神来,赶紧问。
“不知又跟谁拼命了。”江夫人拭泪。
“我也不知道……是在和谁拼命……”是的,儿子选错了敌人,没有了立场,整个人都在迷惘。
“快四十年了。”江夫人叹了口气。
“四十年?”
“北伐抗金,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爹当年也驰骋于沙场之上,奋勇杀敌快意恩仇。”江维心眼中顿时一亮。
“维心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是不是投入百里帮主的门下,做到他的副帮主?”江夫人问。
“娘……”江维心一怔,觉察出一些不对劲。
“与他一同保家卫国,与他一起抗击外虏,维心不曾有辱父亲威名,也实现了……这辈子最大的理想。”江夫人噙泪抚着他的脸庞,江维心惊见她脸色惨白不禁一震,借着灯火他可以看见母亲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娘!”他惨叫一声,江夫人身子一倾已经跌倒。“娘你在做什么!?”他立即要帮她止血,奈何匕首没入极深,可见求死坚决。事发突然江维心情知母亲性命已无力回天,不由得泪流满面。
“维心……”江夫人吃力地对他讲,“还记得,你爹临终前对你说的……话吗?”
江维心痛苦地抱住她连连点头,哽咽:“娘,孩儿记得!爹说,‘男儿生当为理想战’……”
“既然,男儿生当为理想战,那……与其屈辱被缚,不如痛快阵亡!”江夫人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对江维心说。
江维心这才懂母亲苦心,攥紧了那双冰冷的手,小的时候正是这双手牵着自己走过家乡的路,言传身教着做人的道理……为何今时今日,还要母亲她用性命再教他一次。
“娘,孩儿明白了……与其屈辱被缚,不如痛快阵亡!”江维心强忍眼泪,对濒死的母亲保证,江夫人见他确定立场,终于含笑咽气。
翌日,江维心叛离寒军,百里笙得到释放。
趁寒泽叶还在与苏降雪折损,二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自己地盘夺回,一时军心大振。
周边中小势力,皆向百里笙靠拢,于夹缝中求得了一线生机,但仍未有重新反击之实力。
好不容易才势均力敌的苏寒之战,陡然间被百里笙江维心打破平衡。寒泽叶明显吃亏,苏降雪毫不手软,攻势愈发疯狂,又一次将寒军逼进死角。
翻滚涌荡的浮云,在最狭窄的地方最湍急。局限在短刀谷内的万云斗法,这才刚刚开始而已。
对于外界而言,谁登场谁落幕永远都很迅速,可是生里来死里去,要经历了才知要多煎熬。
却说江维心最初救出百里笙时,曾因有愧而羞于与百里笙对话,释放了他之后都不敢主动上前询问。看萧溪睿、谢云逸、范铁樵等人围着百里笙问长问短、嘘寒问暖,江维心一言不发站在一隅,很关心却只是偶尔看了几眼。
百里笙早已察觉江维心是出于愧疚,主动上前来拍在他肩膀,他却红着眼眶一直说:“维心愧对帮主。”
“不,没有愧对。当孝与义冲突,我宁可维心背离了我。”百里笙摇头,正色对他说,“对母尽孝,江维心是立身堂堂的好男儿。”
“帮主……其实早已察觉了维心为何背叛?”江维心一愣。
“是啊。”百里笙点头,“早在六月之初,已经觉察出你常常神不守舍,能令你如此的,只有你的母亲。”
“然而,帮主明知维心叛变,竟还任由维心对你暗算?任由维心将你投入监牢不见天日?”
“维心。只有这样,才既能保得盟军兵马无事,又能保得你江维心完好无缺。”百里笙低声对他讲,江维心闻言而神色一凛:“帮主!”他的帮主,才是重情重义的真英雄!
“江夫人如今,可还在那寒泽叶的手上?”
“娘她……已经自尽。”江维心说毕,百里笙猜出是与战事有关,不禁叹了口气:“带我去见江夫人遗体一面吧。”
百里笙率江维心夺回地盘后,第一件事便就将江氏厚葬。在江氏坟前,百里笙与江维心同以亲生儿子的身份祭拜。百里笙对江维心说:“你我情同手足,你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
转过身来看着江氏坟茔,百里笙壮怀凛凛:“百里笙今日在此,对母亲大人起誓,定会与维心一起,保住义军最后一方势力,迎候主公与天骄到来!既然天只留我百里笙一人在此,那便由我一人来对寒泽叶慑服!”
“维心亦会跟随大哥,从一而终,绝不再令母亲担忧。”江维心噙泪说。
战事到九月十七日,本就被苏降雪及中立势力多方牵制的寒泽叶,哪堪百里笙和江维心的复仇一击?随着寒家四圣节节败退,和林家军四处流失,纵使是寒泽叶也难以力挽狂澜,再度与那死亡之谷临近。
寒夫人数日来不曾与江夫人谈心聊天难免孤寂,私下问起侍女才知江夫人自杀身亡,具体原因不得而知,寒夫人虽然失明却心细如发,把江夫人的死和江维心的叛一联系,推敲出这两件事一定大有联系,她看不见周围武将谋士脸上的恐慌、焦急,却听得出他们脚步的仓猝、迫切,她知道,这次泽叶一定会败。
正想要上楼去找泽叶,冷不防被一阵旋风冲下来,那应该是个将帅一时急促,没有注意楼梯上有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被他这么一冲,寒夫人显然滚了下去,所幸不高却一定伤了筋骨。
“夫人!”那将士慌乱地立即要扶起她。寒泽叶闻讯而即刻从楼上下来,一把推开那肇事者紧张地帮她查看伤势。
“竟连夫人都敢伤!”戴宗大怒,他的语气里,藏不住那一丝的不安。
“我……我不是故意……”
“我说过什么?”寒泽叶一边扶起寒夫人站好,一边冷冷地冲着那将士扔了一句。
“少主说过……夫人可能出现的地方,不能横冲直撞,甚至不能步速过快……”
“否则如何?”
“否则,便按军法处置……”
“那还不去领罚?!”寒泽叶勃然大怒。他从来都没有不冷静的时候,哪怕千钧一发。
“泽叶……”她悠悠醒转,赶紧劝阻。
“娘,您可好?”
“不要罚他,也有娘的不是。不该在你们战事紧急之时,还来找你……”她颤声道,“还是不要罚了,大敌当前……”
“不行。连这点意识都没有,哪里还是我寒泽叶的麾下?!”
“是,属下甘心领罚!”
寒泽叶说:“军医何处?怎还不前来?”
军医何处?也许前线的伤亡,比想象中更重。
恍惚间她听见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少主,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
“江维心、百里笙、谢云逸、萧溪睿四人从侧路打了过来,三圣正和苏降雪麾下的顾震、顾霆、田若凝作战,还抽不开身……”
左右逢敌的寒军,竟连一条生路都没有了吗。寒夫人蓦然听见,一种名叫死亡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