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方大噪。
阵前,吴越看着远方沂蒙深邃的山谷,默然、忐忑——下一刻,将会有千军万马从中冲涌而出、不可遏阻。再晚,就根本来不及撤。
那支金军的主将,任谁都始料不及。完颜永琏。他,竟会在这个敌众我寡的关头,如此没有预兆地出现!
完颜永琏,那是战地的皇帝,也是几十年来金国武林的巅峰,兵法战术远胜纥石烈桓端黄鹤去完颜君隐,武功自然就更不必再论。因为他的存在,肖逝一敛狂傲,因为他的存在,薛无情甘愿出山,因为他的存在,渊声销声匿迹,也因为他的存在,才有了金国南北前十、控弦庄、名捕门和十二元神……
倾了山东全境的官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主将是他!心一寒,连吴越都会心寒。
奈何直到此时此刻,林阡还未发号施令说撤退,尽管海逐浪还在翘首以待,裴渊彭义斌等人早已七上八下。
“应战。”林阡竟说。
当然战,当然不退,此刻退,就是不战自退。若然如此,原本就居于劣势的红袄寨,将空中瓦解、渐渐从山东境内绝迹。这一绝迹,必然贻害数十年、甚至数百年。
“即便是完颜永琏,也战?”裴渊彭义斌等人,对完颜永琏的惧怕自不待言,河北山东等地,可算就在完颜永琏的眼皮底下,常年都不敢有半点疏忽,哪可能如林阡这般张狂。
“完颜永琏虽强,主公也一样。”百里飘云在心里说。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讲,完颜永琏是个遥远的神话,林阡却俨然是眼前的传奇。
“我说可退,你等再退。”林阡对裴渊等人道,说罢,当场写下封信,转头看向百里飘云,“飘云,为我送达宋贤。”
百里飘云点头:“是!”当下策马往后方去。
那时算来,完颜永琏的大军应还只剩五里了。
“胜南?有几成把握?”吴越随林阡回到中军帐,问时手心满是汗水。
“新屿,我将全力以赴。”林阡说。
吴越脸色微变,从前林阡就是他的军师,他还不了解林阡吗?
“吴当家?怎生面露难色?”一直跟在林阡左右的陈旭问。
“胜南说全力以赴,意思就是尽力而为。”吴越叹道。
“新屿,瞒不过你,这战胜算不多。”林阡一怔,笑,“诸位英雄,必都交命与我。”
“你要打,我就打,你说退,我便退,你解甲归田,我解甲归田。”吴越坦然一笑。人都说吴越多谋少决,他却全部都倚仗兄弟。
忽略了那还张皇失措的裴渊彭义斌等人,短刀谷诸将一起看向同样拥有山东义军说话权的钱爽,钱爽先是一愣,随后笑道:“还需问我吗?胜南,爽哥向来最听你的话,你说那是天大的事那就是天大的事,你说那是屁大的事那就是屁大的事。”
祝孟尝听得感动,倏忽,却觉自己的话被钱爽抢白了,所以一脸“你抢我台词”的表情瞪着钱爽,赶紧往林阡望去:“主公!还没吩咐我老祝任务啊!”
是了,林阡说要和吴越一起应战纥石烈、海逐浪护送红袄寨主力后退,连百里飘云都有任务走了,却没分配给祝孟尝任务。
林阡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来:“就等你这句。”伸手召海逐浪、钱爽以及祝孟尝三位一起近前,摊开地图,“完颜永琏虽强,先锋未必,所以爽哥与孟尝二人,先带一队精兵,从此地绕出、上前堵截,兵贵神速。只望骚扰,不求胜之。待金军后续大军开到,你等立即离开、不可恋战。”
“会否孟尝他们要有危险?”逐浪关切问。
“此地林木茂盛,金兵不可能贸然追赶。何况他们是来救局,岂可分心应付骚扰。”钱爽摇头。
林阡亦点头:“为防万一,你等边退离边分散兵力。”
“明白,难怪派我去了!”钱爽点头。兵少但配合游击,从来是红袄寨的强项。
祝孟尝一愣,主公派他祝孟尝去,难道是看中他的骚扰能力啊。是以边点头边赧笑。
“再讲逐浪你要撤往何地。”林阡又道,“如此,如此……”
海逐浪连连点头,牢记于心。
“孟尝截援军,纥石烈必乱,逐浪即退,我们便战。”林阡看向吴越,说。
吴越点头,那时再撤退,就不是被完颜永琏吓退了。想以少胜多,士气最重要。
“那还要快点了!五里路很快啊!”祝孟尝跃跃欲试。
狭路。
金军先锋疾驰而来,旗帜在凛冽风中剧响。
完颜讹论冲在最前方。
风掠过他粗糙的脸。是征人,当然崇拜鼓角争鸣。
蓦地两面巨震,肩旁山石陡然滑落,完颜讹论刚缓过神,光线已经被块大阴影阻隔。一侧兵将,全看见前上方大刀一落,冷不防就是一块大石应声被削、随着一声闷响砸在主将面前。
战马受惊立即后退,完颜讹论还未下令,半空中便有更多的大石碎屑涌下、灌入,刹那土灰满空,石落砌丘,亏得完颜讹论早有警惕,一边下令后退一边难掩气愤:“纥石烈在搞什么?为何放这群宋人过来?!”
“大人,他们神出鬼没、飞檐走壁的本事,自是比咱们高超啊……”副将一边吃土一边说。
“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完颜讹论叹了口气,却不可能服输,“不过,只有这几个人而已!”
说罢立即拔弓上箭,往祝孟尝处瞄准,周围士兵紧随举弓,刚刚要射,空袭更猛。祝孟尝等人占尽地利。完颜讹论大怒,飞至半空挥刀相向。
纥石烈听得那边震天动地,急派人去查看,回报一句山路有变,才知援军暂时被堵。“祝孟尝等人是怎么过去的!”束乾坤气道,盯着地图足足好一会儿,地图上,却不是每个地方都有的。
仆散留家问:“这么说,王爷岂不是一时半刻又要迟?”他对于纥石烈的说法深信不疑,还真以为完颜永琏来了。
纥石烈心知,不怕没希望,就怕希望破灭,一时间却封锁不了消息,唯恐将士们因此泄气,眺望宋军始有撤离迹象,纥石烈暗自焦虑。
他当然也明白,林阡选择现在退兵,俨然已经是持平后的退兵,于红袄寨军心无伤。而虽然主力退走,林阡等人还在,也就是说,即便完颜永琏真的来了,林阡似乎也敢单打独斗?!
“这个人,竟有如此胆色……”饶是纥石烈桓端,心里也难免惊撼。如果瀚抒在,一定能理解林阡,他,不能让红袄寨义军犯险,却敢让他自己犯险。
其实,此时对金兵来说是危难关头,纥石烈桓端却将险局化解得轻描淡写——因为此时此刻,包括林阡在内,也无人知晓援兵并非王爷亲领,那么,就还可以继续望梅止渴。
纥石烈将恐慌与紧张都收于心中,独上高台,喊声振奋:“众位英雄,宋军原本妄想胜了这一战,却被咱们压得苦不堪言,现下他们闻知王爷要来,就倾尽全力去拦阻救兵,这是宋军的阵脚自乱不攻自破!没错,王爷暂时还来不了,但诸位报答他的机会也来了!”
又道:“你们当中,有随我纥石烈征战多年的战士,也有黄掴将军、仆散大人甚至王爷亲自栽培的勇士,还有北地令人闻风丧胆的花帽军,以十倍力量去对付宋匪绰绰有余,怎可以让他们再多撑半刻!不妨就在王爷的眼前,狠狠地打出个漂亮仗来!从交代我们剿匪的那一刻起,王爷就在等我们的好消息!”
纥石烈语出,金军大震。
纥石烈策马刀指宋营:“为王爷平定沂蒙!”
“为王爷平定沂蒙!”金兵重复着只此一句杀向前去,大有一往无前之感、所向披靡之势,而且一句高于一句,瞬即激荡。
援军一旦受阻,纥石烈就会发兵,这一点林阡确实算到了,却没想过,纥石烈这般厉害,纥石烈不是因为被激发兵,不是因为心乱发兵,而是如此发兵——士气霎时不降反升!
好一句“为王爷平定沂蒙”。纥石烈真是个凝聚军心的能才。
纵然如此,南宋之斗气不衰,他们,也需为红袄寨占满山东!
“杀!”林阡一声令下,殿后盟军全部应战。
吴越早已看见了纥石烈的战马与人影,来势汹汹。旌旗舞荡着,遮住吴越的视线,但一旦旗卷露出纥石烈的脸,吴越清楚地看见身边林阡箭在弦上。
他一笑,覆骨金针与箭几乎同时出手。
林阡射人先射马,吴越擒贼先擒王。
这么多年的兄弟,岂是白当的。
就要心有灵犀,不言自明!
纥石烈还算灵敏,发现暗器立即招架,然而对付金针就难防箭矢,捉襟见肘,本能选择先提刀挡针,座骑却轰然倒毙。纥石烈忽然明白这个选择不对,当战马一倒他的重心极速下落,时间太短来不及腾空跃起,刀只能够击在空处,身也根本躲不开金针角度……但不这样选岂非更加找死?
来不及再想,刹那肩头一阵剧痛,同时竟还跌落马下,纥石烈狼狈爬起,才知吴越林阡是怎样合作!
“师弟!”梁晋紧张来看他伤势。
“还打什么,回去准备他的后事吧。”吴越冷笑。
一排金将,全是脸色大变,纥石烈面色平和,连皮带肉拔开金针,向梁晋与束乾坤笑道:“荡平了穷寇,棺材与墓地,都买在沂蒙。”
吴越笑容停在嘴角,回看林阡一眼,终于明白纥石烈不是等闲。
那时纥石烈去拔战马身上的箭,却僵了半刻没取出来,却往上一提,用力折断了,看向林阡,既佩服,也不认输:“拔不出的箭,便只能强行断。”
林阡看金军气势正旺,肃然对纥石烈:“断箭伤身。”
饮恨刀已然在手。
狭路间,完颜讹论与祝孟尝业已交战多时,其刀法广阔气盛,故虽处逆境却依旧顽强,实力远远超出祝孟尝估计。但是,有祝孟尝在前,完颜讹论的高手之名也就是个浮名,必败无疑。
眼看着完颜讹论要败,斜路里却杀出另一把刀来,给他解了这性命之忧,不过半刻,再有一匹马奔向此处,马上人边跃下边也出刀急行,瞬间就以三敌一。钱爽一惊,急忙上前补救,与祝孟尝并肩作战,铛一声响,与搭救了完颜讹论的那两人正面交锋,钱爽这一惊更甚:“你……你们!”
来人是谁?红袄寨身在莒县的弟兄,唐进、赵显,他们俩竟然也接受了招安,目前投降在完颜讹论麾下。
唐进、赵显,祝孟尝可能还不认得,但说起名字一定觉得似曾相识——当年魔门与抗金联盟在黔西开战时,林阡曾有过“杯酒释乱”,正是针对了当时被楚风流收服的唐进、赵显、唐迥、范遇四人。唐迥为名利,唐进和范遇怀才不遇,赵显则是兄长被擒在楚风流手心里威胁。话说当时,唐迥是彻底叛了义军,另三个却被林阡收了回来,唐进和赵显回到了红袄寨,范遇则跟在了林阡身边。
但此刻,久别重逢,钱爽万料不到唐进和赵显又降金了!怎么回事?立场怎么这么反反复复不坚定?!钱爽大怒,为了理想拼搏一世的人们固然很多,可是汉奸却为什么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