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复明,微光入深林。
最初见是:凄凉雾间山中草,惨淡天侧村外钟,萧瑟风边路口桥。
除却逍遥景,独是彼此见你我。
“吉门被克吉不就,凶门被克凶不起”。破阵过程里,反复胜南心头的也有这句话。不是迷信,吟儿就是福将。原先处处都像是凶门,可是有吟儿在身边,仿佛何处都是吉,气氛很轻松,所以生、休、开三门即定即准,出入无险,石阵之威亦渐弱渐散渐消无。
一劫已过,石八阵成手下败将。所谓威胁,分崩离析。
回看垒石数行,只不过是普通路边石而已。谁能料想,身居其中,竟被困天地风云,受迫龙虎鸟蛇?!难怪桓温要叹息武侯八阵“文武皆莫能识之”,诸葛后人一个临时布阵,都教这个常常自诩剑圣的吟儿叹息:若真绕不出这片迷宫,剑圣也要去见鬼。
却连半刻胜利都还不及享受,诸葛其谁的厚礼就已经在后面列队等候——
先一刻:风景是水。崖上瀑布,壑里溪潭,所有水流,或飘荡或飞溅,川行不息,之中携寒毒。
即使是同别人一起,胜南也一定会对潭瀑设防,更何况同行的是这个一贯忌雨的吟儿?她一见水势湍急,就不再像平时那般大大咧咧,过水关时一声不吭,比胜南还要屏气凝息。受她影响,胜南空前认真,寻瑕伺隙。
水阵虽凶毒,“虚”是最硬伤!
胜南抱守元神,以实攻虚,水来刀淹。水阵顷刻止于二人周密防备之外,妄想侵入半刻。
但轻易过境,却不容喘息。
后一刻:风景如火。深山群英,幽谷万芳,一切火色,或凋零或招展,焰舞不灭,其间潜火窟。
初至之际,纵使胜南心全然戒备,却都未料想,花中央有火,借花色杀人。
火阵花间藏,不可迷表象!
觉察之时,战马几乎被灼伤。一瞬火坑有如被踩翻,直咬马蹄不松口,胜南强行勒马而退。烈焰蹿上数丈,其境壮阔,骤即如喷。忽而冲天火势因风转向,囤积成球直淹过路客,势要将林凤连人带马吞噬!
乍见那火球翻覆而来,速度奇快忽暗忽亮,吟儿被闪得身上时黑时红,被晃得左右摇摆分不清来路,被热得远近空气皆干裂膨胀……可吟儿身左,气势却更热。一道盘旋白光贯穿视野,倏地那火球被一刀横切,分崩离析。
扩散火光,随之漫布阵中央,当即吟儿眼中唯余一片通红。俄顷,散火又各自聚拢,重新凝作千万缕,巧然排列,竟似成阵,瞬间续起攻势,如龙如蛇,多方围困,层出不穷。
却看饮恨刀刀起,无论火龙火蛇,皆混杂于刀锋之下一并割裂、同等待遇。初听拒敌时饮恨刀之声,轻而激,微而切,细而准,悄而狠,宛若将敌人咽喉一系,这一系却难以听见,只因周围被饮恨刀掏尽的空气、传递出的无限风声雨声雷声,将饮恨刀本身的声音彻底淹没!吟儿听得色变,那淡定的一刀,竟引来无穷的气势和战意么?!
由于饮恨刀集聚的力量太多太强悍,即刻那磅礴的火焰,也寡不敌众……
在这样的男人身旁,何须紧张?过水阵时,他有土的承载受纳,过火阵时,他又有水的凝聚稳当!
待到火势被他逼退、只敢选天空作敌人而不敢选他林阡时,火阵的倾颓已成定局。
“饮恨刀与你,当真已经融为一体了,没有‘长刀握不住、短刀抽不出’的迹象了吧?”吟儿赞叹说,关切问。
胜南点头:“只盼着能快速走出魔村,你身上断魂香不能耽误。”隔着吟儿,拍了拍爱驹脑袋:“辛苦了,有没有受伤?”那马儿颇具灵性,回头看了看,眼睛里示意出来的,全都是乖巧驯服。看得出,它应该是受了点伤,幸而适才勒马及时,它自身动作也敏捷。
“嗯,这匹马真辛苦,要负我们两个人。”吟儿感动地看着它,也来轻抚它脑袋,转头问他,“与你并行天下好久,似乎这一匹陪你的时间最久了。”这匹马其实很有纪念意义,得到它的那一夜,吟儿一个人处理了铁云江父子,而胜南在外围成功地歼灭了铁家顽固余党,并将这匹顽劣的叛将战马俘获,其后几月,一直以它征战。
“陪我时间最久的,注定凶险也历经得最多。”胜南叹,吟儿听得也失神,忽然四目相对,竟都忘记把目光收回去,许久,吟儿才缓缓转过头来。
适才的四目相对,好像很偶然,又其实很自然,以至于她都来不及脸红,不必去掩饰什么。
策良驹,携盟主,穿水瀑,越火窟,复用香三炷,依次解决金土木。金阵虽刚烈,以精能攻坚,饮恨刀如火,直烧;土阵虽厚重,以专可胜散,饮恨刀如木,直钻;木阵虽屈伸,以刚即克柔,饮恨刀如金,直锯!
五行阵破,村落面貌,依稀可见。
魔村之中千门百户,面面相向,背背相承,实在是重重小阵之外又一大阵。夹道密林逐渐换成农田,却因日暮时分,不再有人走动耕种。吟儿最不敢看的却也是农田深处,那里一定什么奇怪诡谲的现象都有,比如上次那几乎将自己哄抢一空的蘑菇坑,也比如神墓派围困自己时借用的沼泽荒,而且天色将晚,飞禽走兽蛇虫鼠蚁显然也充斥其间防不胜防。
穿行过一座座小山村,风景渐渐又荒芜,开始有寒潭吸热,远距即可被冻伤,绕行则见毒烟蒸腾、瘴气弥散。日光消隐,天呈紫色,林又变密,荆棘丛生,烟霭却由黄褐色转黑。
村落毕,人烟尽。
“又从江南到了塞北。”吟儿轻声道。
“是啊,离出口也不远了。诸葛其谁再不来,我就不等他了。”胜南笑着说。
“他送了我们不少礼物,好像金木水火土他都用过,不知接下来他还有什么礼要送。”吟儿沉思,忽然展露微笑,“不过也不必揣测啦,既来之,则安之吧。”有胜南,吟儿当然随遇而安。
“哦?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啊。”胜南略带惊奇,“不过,此安之,非‘安定’之‘安之’,而是‘安抚’之‘安之’。”
胜南笑着,把吟儿的名言偷来了:“不管他还要送什么来,来一个,咱们办一个。”
就在一瞬间,两人面前风变得强烈。
再崔嵬的建筑,不过是空洞的构架,逆风之际,胜南下意识地更贴紧了吟儿。
泥沙骤然飞涌进吟儿的眼,马蹄后杂声四起,劲草于烈风间披靡裂响荡彻心肺——一群秃鹰,难以预料地出现在八卦五行的后续,开始对胜南和吟儿穷追不舍!
极速离开,往胜南认定的魔村村口找到出路,就一定能摆脱苦苦纠缠死死相逼的凶鹰之搏……谁能料想,接下来突如其来的一幕,会使得吟儿惊呼一声、同时胜南心也一颤——
归路断!?
悬崖,他们眼前的,竟是悬崖!古径早已跌入无底裂谷——这条路,显然不是归路!
再难说,是从何时起,从何地,竟然迷了路!走错了方向?回不去?进了诸葛其谁布景里的另一个画面,自此与人间又隔绝?!
天彻底变暗,秃鹰们太饥饿,它们在半空的紧凑扑腾,凸显出它们的饥饿贪婪穷凶极恶,而脚下裂谷,是栖鹄悲鸣、虎啸龙吟、熊咆猿啼、鹧鸪唤愁、杜鹃啼血……
一劫跟着一劫,敌人走马灯一样地轮换,好吧,就等着它们一起上吧。
吟儿自负着,等候胜南一刀出手不留余痕,刀锋与吟儿擦身错过的同时,且看他如何力挫风云,却轻挑她心弦……那群秃鹰可能想不到,它们正在太岁头上嚣张,妄想侵蚀饮恨刀的生机,就只会被饮恨刀的战火熔化。
空气里回舞着苦涩的粉尘和腥膻的污血。鹰的死伤,唤醒了山涧里云雾的挣扎。就像是被胜南刀锋激发了一切斗志,本已归岫的晚云,从这一刻开始被纠集,不管拼凑得多乱,都以翱翔搏击之势,由各个方向席卷而来,不论强弱同时往饮恨刀上冲撞!
黑色云雾的笼罩,让吟儿重新看见了大漠的荒绝景象。每一道无规则的黑,都是盛极的妖魔气,带着不为人知的阴笑,企图击毁那被它们窜上窜下包围吞杀的刀法……可惜,它们在饮恨刀周围不停地绕,却好像只是在衬托它。看得久了,分不清到底是它们在缠饮恨刀,还是饮恨刀在拖着它们——黑云雾,先如柱,后如针,先如墙,后如纸,先如铁,后如绣,先如阴笑,后如悲哭!
“闭上眼睛!”
当浓雾自行散尽,刚刚有月光要投射进来的时候,胜南忽然低声在她耳畔说,要她闭上眼!
岂能不闭?吟儿闭上眼的一瞬,天空骤然亮起,划破视野的光线比日光还强,衬得整片天空湛蓝,那般明净如洗,不像夜晚该有的光!
当第一缕强光透入浓雾中央,胜南就已经觉察出不对劲,诸葛其谁的伎俩,就是在他林阡刚刚攻克黑云雾之后,送他刺目光,让他战胜黑暗迎接光明的同时,双目被光线刺伤!
雾之重、光之险,实在叫人进退两难,胜南不假思索,即刻行刀,强逆云雾去路。那纷纷遁逃的黑云雾,没有办法拒绝饮恨刀的扣留,被狠狠揪回头为他遮挡强光。胜南嘴角一丝得胜的笑:想害我进退两难?你诸葛其谁的矛,却注定要接二连三成为我林阡的盾!
黑暗里她觉察出他的笑意,还有他耳朵又在动:这真是个奇怪的男人,越凶险,他越开心。只半日,就度过了吟儿命中前十七年都没有度过的劫,在敌人的棋盘上,石是敌,路是敌,乾坤是敌,风云是敌,金、木、水、火、土,毒、兽、气、光、雾,全是敌……可是,很荣幸,她陪他度过了命中一场又一场的劫难和开心。
“可以睁开眼睛了?”她预感他已经把强光掩蔽,小心问他。
还是很开心,虽然他在答应她可以睁开眼的时候,竟带着抱歉的语气对她说:“吟儿,我们迷了路。”
从悬崖退下,吟儿也清楚地看见,塞北的尽头,不是他们进入魔村的那个村口,不是出路,而是……胜南和慕二交涉、救回吟儿的地方,虽然那地方现在一片狼藉,可是中午的打斗痕迹犹在,胜南和吟儿都记得清清楚楚——也便是说,最后,胜南和吟儿,又绕回了原地,没有走出魔门!
行军最忌鬼打墙。
吟儿却同他微笑着讲:“既迷路,且迷路。”
也许,迷路上的风景,真的最好看。
迷花倚石。
远处传来魔村的钟响,一两声,三四声,也许,又是诸葛其谁的路数吧——敌人又添了一员猛将:钟声。
竟教钟声来杀人。
声至悸。
用不着胜南提醒,吟儿立刻加紧戒备,闭上耳朵不听。
夜深,她陪他一起,再次穿越过刚才的旧阵法,重新破阵,这一次,吟儿不再无事可做,吟儿要替他捧着火照明。
又一圈的徒劳无功,胜南却也是前所未有地感到妥贴,只因为,吟儿还在自己身边,云烟也在等着自己回到她身边。
却究竟是哪一点犯了错?当自己每一步路好像都没有走错,却走不出这迷宫,找不到出口……
“胜南,能不能先歇一会儿?”吟儿问他,“走了这么多重复类似的路,倒是有点困倦了。”他应允,与她在一个村落里找了间屋舍停下。
她的确很疲惫,手脚都冰凉,一旦睡下,即刻就入了梦乡。可是,又怎么可能不困倦?在魔村那么多日子,她好不容易回到她唯一全心相信的人身边,终于可以让绷紧的精神彻底地放松片刻了……
既来之,则安之。
好,就把“安定”留给吟儿,“安抚”,就交给胜南。
他要随遇而安,才能令她随遇而安。
他平静地凝视着身边睡得香甜的她,他闻得到,吟儿身上的断魂香愈发浓郁了。浓郁的却不止断魂香,还有她固有的木芙蓉香,那是他习惯了很久的香气,可是,除此之外,为什么还有第三种味道……
胜南蹙眉,感应到些许不适,其实他很想问她,她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竟接触到了他的致命弱点——蘑菇?若真那样,她还真是烈性(和谐)剧毒没错……
这一次魔门之行,挑战真是时刻不绝。胜南自若一笑:身上竟然沾满了蘑菇味的吟儿,真是他此行最大的挑战,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吟儿这几天在魔门到底有哪些经历,但是,真的不虚此行……
一瞬,胜南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兴奋和战意:这战场,不知多少人处心积虑想要打败他,却倒要看看,该是谁、能败他林阡哪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