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黄天荡的陡壁往上攀援,黄天荡并不艰险,但他负重,步履很慢。
今晚黄天荡的水势很大,经过的船只比白天少。透过密林,隐约可以看见李戬的分舵。
不是万家灯火,却可以体会出战斗时候的团结力量,很喜欢这种驻扎山头的义军感觉,不必管自己在这片辉煌之中拥有如何的光芒。想当年,自己的父亲在泰安,也应该热爱着这种投身革命的感觉吧?
当时的泰安义军,有耿京元帅,有父亲,有易迈山盟主,有黄鹤去,有白鹭飞,还有石磊的父亲石坚,还有……辛弃疾……
黄鹤去和白鹭飞是师兄弟也是战友,哪怕有私仇也不会是生死决斗,胜南觉得,那天黄鹤去掷下的重话有夸张的成分。
其实命运对他暗示过,所以安排了凤箫吟被同门师妹毒害的情景告诫他注意今晚自己的安危,可惜他没有在意。
攀至顶峰,俯视脚下,天空很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只能看见山下的几家灯火零落。连那里都不够照亮,山上就更加冷寂。
胜南轻轻呼吸着,就可以看见白气在空气中流动着,十月初五的江畔,很冷。
山头一处突然零星一闪,亮起一小簇火焰来,胜南甚是敏感,立刻转头望去。远处的火把开始慢慢向这边移过来,不多久,忽地分开为两点,再后来,火点都停于一处。
胜南屏气远望,忽然之间,两束火焰上下跳动起来,飞快地在远方盘旋,在山下看来,也许只是两只萤火虫。
胜南却知道,这究竟象征着什么:白鹭飞和黄鹤去已经开始比试,也许是为了师门,也许是为了云蓝,也许是为了年少时候的怨言……
火点即刻成曲线,一直在颤动着,上下交错,忽亮忽淡,缠绕着光线,很美。
每一刻都在胜南心里滞留,但每一刻的火光都不同——
火,传递来的不是温度,而是招式。
模模糊糊的,脑海里就大抵有了招式的影子,胜南心里渐渐安静,脚步也慢慢停止,眼中剩下的唯有山、林、火、风四景。
再远处传来钟响声,不觉已是深夜,胜南回过神来,眼睛已经很累,却时刻不敢松神,脑海中他二人的刀法那样精绝,每个招式都需要仔细参透!
恰在钟落时分,两只火焰停止闪耀,忽然成了一只!
胜南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可是黄鹤去和白鹭飞之间,一点旧情都不念吗!
他总是觉得,战友之间,那份情意是最重最真的,闯荡江湖多年,血雨腥风无数,却始终不肯赞同凤箫吟“江湖论”里的那一句:你最好的兄弟会背叛你……
潜意识里他觉得兄弟就是他和杨鞍、杨宋贤、吴越那样的。
然而凝神看了许久,那火焰一直停在一处,没有再动。
他当即循光而去。
悄悄躲在石后。
情形很不妙,白鹭飞捂住胸口倒在地上,黄鹤去在一旁左右踱步,火把插在树上,两人静默了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竟然是生死之战?胜南惊诧地看着白鹭飞胸口一片殷红,看来受伤不轻,黄鹤去下了此等毒手,真是出乎自己意料。
幸好他暂时没有杀白鹭飞,所以胜南还可以放手一搏,在黄鹤去手下救得白前辈!
“大哥,考虑好了吗?转魄一脉的名册……”黄鹤去发话的时候,眼里射出阴险寒光,难怪吟儿见了他会害怕。
林胜南一愣,自己和徐辕都效力过的宋国细作组织“海上升明月”,分为八个分支,转魄是其中一支——怎么,原来白鹭飞当过细作?甚至,现在还是?
“如果我告诉你,转魄是蓝儿,你会连她也杀了?”白鹭飞轻声道。
黄鹤去冷道:“我早就知道她是……当年我就觉得她抛夫弃女奇怪,后来她还能精准地判断出是前五十名里的哪些人卖国……她不算!还有谁?”
林胜南听得恍然,原来云蓝曾潜伏到金国为细作!哪怕后来出了变故、避居大理,也并未能阻挡她拳拳报国之心,表面和短刀谷冷冷淡淡,却和海上升明月仍有合作,并贡献出林念昔等徒子徒孙以各种形式抗金……
白鹭飞一笑:“除了她我谁都不知,我早已不问江湖事……”
黄鹤去冷笑:“难怪你要败在我的手里,你的锐气去了哪里?大哥,再劝你最后一次,随我去金国,从此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然,你就只能身首异处,死在黄天荡了……”
胜南隐隐约约听出些阴谋来,这番引诱,像极了在泉州的时候,连府七大杀手逼迫厉风行金陵。
白鹭飞仰天长笑:“看来我是太天真了,还以为可以劝你回头……也罢,人各有志,你动手吧!”
胜南握紧了饮恨刀,准备随时救人,黄鹤去脸色一变,却没有立即提刀,而是继续争取:“降金哪一点不好,总不至于一辈子在尉迟家,充个胖子当下人?!你以前常把‘志当存高远’挂在嘴边,怎就……”
“你完成的那叫‘志’吗!”白鹭飞痛心疾首打断他,“你可知你降金那日,师父一下子白了头?!”
“闭嘴!那是你们迂腐!”黄鹤去明明有些触动,却愤怒提刀砍下,白鹭飞闭上眼,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掠过,黄鹤去手臂一麻,刀被震退。
白鹭飞睁开眼睛,又惊又喜:“胜南……”
黄鹤去冷道:“大哥,你终究是带了帮手来。可惜,就算是饮恨刀,也只能陪葬而已……”
胜南怒不可遏:“像你这种走狗我见得多了,最后的下场总是死得极惨。”
黄鹤去先是一怔,笑道:“这么说来我倒是不杀你不行了。林楚江的儿子,饮恨刀的主人,林念昔的男人,有趣得很,我是杀了你呢,还是留你一条命去闯荡江湖?”
“少废话!”胜南不惧。饮恨刀在手里,就不走回头路。
黄鹤去脸色一沉,停止了方才的轻蔑口气。
冷风割过胜南的脸庞,胜南从他的眼神里感应出一丝杀气,心念一动,突然间有点紧张。黄鹤去此人的威严冷峻,原来不止凤箫吟看了会害怕,连自己看了,心里的胜算都会少上几分。
他是金国南部排名第三的高手,而自己,要在他手下全身而退,并带走一个伤重之人……
胜南的呼吸起伏不定,白鹭飞看见黑夜里他明显呼出的白气,心知他是紧张,轻声道:“胜南,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你父亲的饮恨刀,没有一次输给过他黄鹤去!”
胜南必须要捍卫父亲的不败,长刀行空,立即宣战。黄鹤去一眼便度量出胜南这一刀的凌厉,略带满足地横刀而上,刀光倾泻满空的同时,遮蔽住了饮恨刀前进的路途。
黄鹤去手里的这把刀,名叫绝漠。
绝漠刀,斩大漠孤烟,劈长河落日,如果要抓他刀中的一个特点,那便是一个字,狠。
和他的面相一模一样,绝漠刀无论遇到什么敌人,都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凶狠地把对手的优点完全覆盖住,施展不出一毫!
一切都顺着黄鹤去的意念发展。连续十六刀被黄鹤去接下后,胜南的气势明显一刀一刀地消颓下去,丝毫不见万里平疆争雄势……白鹭飞吃力地看着饮恨刀的气势掩埋在一片光影中,跋涉不出,难免担忧。
饮恨刀不听使唤,甚至有些杂乱无章……不错,刀法不及对手精练,内力也比对方低得多,可是这样的对手,林胜南出道至今比比皆是,不会败得连手里的兵器都不受控制!
再这样下去,这哪里是饮恨刀?!
越想下去,越心烦意乱,气势发于心,可现在林胜南的心里全是杂念!
白鹭飞看出他的紧张,立刻教他摒弃杂念:“你记着,饮恨刀是这世上最热情也最冷漠的兵器,你的气势要足够热,那你的心要足够冷,足够淡泊!”
胜南一怔:是了,林胜南,你不要想着胜败,不要想着进退,你只要像往常一样,什么都不想就是了!
可是在黄鹤去的步步紧逼之下,竟没有来得及找回平日的心态和感觉,绝漠刀袭来的刹那,饮恨刀被迫疾退,从手腕蔓延到肩头的隐痛,压迫着林胜南心里更多更杂的念头乱涌。
杂念,会在瞬即转化成心魔。
他懂,可是他放不开手,饮恨刀已经不像在战斗,而是在牢牢吸着他的思绪,恣意地在岔道上越来越远。
怎样才能做到心无杂念?怎样才能淡定应对面前这个敌人!
越纠缠越是方寸大乱,他带不走白鹭飞了,他不知从哪一招开始失败的,对啊,是哪一招的?
满头大汗,血气上涌:我为什么会集中不了念头?难道是因为我误解了饮恨刀,难道是因为对手是父辈曾经的英雄好汉?
阴风扫过,群鸟低飞,胜南的披风被掀起,逆着风,好像可以感受背后的落木千山,顺着刀,似乎还可以看见真假难辨、虚实交迭的江山轮廓,再壮阔,那又怎样?他的刀曾经摧枯拉朽过,竟也有做枯朽的时候……
一错再错,进而不堪一击!
我不能死,不能败,许多人,许多事,都还没有相遇和完成,答应了母亲要去江西复仇,答应了宋贤和新屿要同闯天下,答应了玉泽要回去找她……还没有和川宇冰释前嫌,还没有见吟儿和瀚抒和好如初,还没有彻底放下对陆怡的担忧……
江湖、恩仇、爱恨……一刹那一并挤入思绪之中,林胜南根本已经无法出刀!
白鹭飞哪里不了解他在乎什么,怕他越想越入魔,急道:“胜南,胜南,别再想了!别再走神!”
没有用,看着胜南的气势被掩埋,沦陷得也那么壮烈。结束了,他的在乎,葬送了他的饮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