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儿意识到自己的话引起了柳五津误解,急得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正巧林阡从路的那边过来,吟儿立即上前去:“胜南……我……他……”
林阡一眼便看清柳五津脸上的痛苦和激动,心念一动,知天骄的劝解已经来不及,柳路石陈四位前辈,连柳大哥都处在慌乱不稳的状态,看来战事延期注定要再起波澜……于是先让吟儿回避:“你先回去,我和柳大哥说。”
吟儿一步三回头,明显也被短刀谷的焦虑情绪传染,担心不已。
“胜南,是否极度憎恶党派之争?”柳五津声音沙哑,林阡立刻明白吟儿同他讲了什么,蹙眉:“原来连吟儿也觉察出了……”
“短刀谷的内斗,再怎样掩盖,也掩不了个中丑恶。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迟早的……”柳五津叹了口气,“当年不与你提起苏降雪,也正是不想把丑事过早暴露,不想动摇你的信念和理想……却没想到,你还是那么快就知道了……”
“可是,我知道的那些,却依旧只是片面。”林阡轻声回答,“柳大哥,既然如今已经择我为主,那还需要掩盖什么?今时今日,已经不算‘过早’,我也不可能有丝毫动摇,何不将短刀谷中的党派之争如实相告?”
柳五津脸色一变:“如……如实相告?”“如实”二字,甚是震惊——难道胜南觉得,他们在搪塞,他们在遮掩,甚至他们在撒谎?心一颤,柳五津有太多话明明可以说,可是不敢说,他实在不知道,胜南目前所知多少……
“夔州之役,虽说是抗金联盟的‘奠基之战’、对我们来说也的确意义重大,但对苏降雪而言,分量还不至于那么重,重到可以威胁他的地位。然而黔西之战自始至终,苏降雪都在不停地算计盟军,先把吟儿出卖给魔门,后来又趁我伤重前来暗杀,三番四次,不依不饶……柳大哥,我思前想后,只觉我和苏降雪之间,有不少人在穿针引线。若非有人旁敲侧击,苏降雪怎可能觉得岌岌可危,怎可能视我为最大劲敌?短刀谷中的党派之争,恐怕远比我所知的复杂……”
林阡已经尽量避开直指柳五津,然而柳五津心中显然震撼:“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苏降雪视你为最大劲敌,是因为你林阡虽未入谷,短刀谷内外却已经到处是你的势力……所以苏降雪,觉得岌岌可危……”支支吾吾,明显这不是理由,而是借口。
林阡忽然沉默了片刻,柳五津心头也全然忐忑。的确,不信任的裂痕已经由暗转明,他们互相说话都有避忌,彼此行为也有所隐瞒。尽管,出发点都是为了对方——林阡不忍指明“穿针引线”“旁敲侧击”的是柳大哥,是怕柳大哥自责,而柳五津,也不希望胜南获悉林家军的一些不堪,是怕胜南失望于理想……
怕对方误解而刻意转弯的林柳二人,可曾想过,自己的话转弯之后,确实把可能会生出的误解淡化,却引得对方的思维也跟着转了弯,所以生出了另一种层面的误解?!
前一刻没想过,下一刻才想到,想到何用?追悔莫及。气氛僵硬了太久,短刀谷的丑恶内幕,其实都心照不宣。
“柳大哥,我希望柳大哥能明白,如果我会动摇,早就已经动摇。柳大哥不必担心那些内幕告诉我会引起任何后果,也不必担心我会怀疑或离去……短刀谷的所有党派,可能没有一个人是清白无辜的,所有人手上可能都沾满了鲜血,这些我都清清楚楚,柳大哥没有必要再有什么避忌……”林阡叹了口气。
柳五津却依旧不言语,他需要知道,林阡现在到底了解到一个什么程度,他不能把那些不该讲的也全都讲出来……
林阡深知到此时若还不挑明,误会必定还要升级,所以只能直截了当,继续说下去:“就我所知,除了林家和苏家之外,短刀谷里还有寒泽叶、陈羽丰、百里笙至少三位‘九分天下’的势力,各自结党,皆有拥趸,对于苏林两派的谁优谁劣,这三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林家和苏家内部也不是那么凝聚,恐怕派系往下还要再分,既盘根错节,又各怀鬼胎……自三年前短刀谷矛盾白热,苏林两家之间的内耗,甚至,苏家军内部、林家军各自之内的,内耗中的内耗,不可断绝……”
“你这一切,都是从何听来?”柳五津一震。
“不是听来,是我自身所悟。”林阡淡淡一笑,“三年前我初涉江湖,几个月发生的事就比过去十几年发生的事情还多,当时的所有纷争,外表看来都是由饮恨刀丢失和云雾山比武联系着,后来也全都推脱了南北前十,于是就轻易地隐匿在当时简单的形势之中……可是后来仔细深究,才知很多事件,都根因于短刀谷内斗。”
柳五津面色震惊,僵立原地。
“三年前,饮恨刀因故丢失;其后陈羽丰和我姐姐寻刀而失踪;紧接着池乔木在寻刀途中叛变降金、与他同行的人是柳大哥你最疼爱的闻因;同期,范铁樵和路政前辈的儿子路成也是寻刀路上、行踪暴露给了黑(和谐)道会……这些事发生得紧凑,当时我只知它们发生,却从未想过它们为何发生……
“它们发生的时候,正是林苏两家强弱变化的最关键时刻。在那之前,我爹被苏降雪出卖险些被陈铸擒获,林家军惨败而归元气大伤;‘九分天下’刚成立不久,越野就叛离我们投靠了苏降雪,形势已经大幅倾斜向苏家;多事之秋,饮恨刀的丢失正中苏家的心意,值得他们顺水推舟——
“陈羽丰是塑影门的领袖,苏家当然要倾尽力量根除;集中精力打压池乔木的地位,池乔木郁郁不得志自然要叛变降金,一降金就一定会反金的义士来铲除他,借刀杀人,苏家一举两得还巧妙置身事外;同样的方法,苏家还欲借黑(和谐)道会之手轻松除去范铁樵;恰巧他二位身边带着的是你和路政前辈的子女……寻刀而已,足够击溃‘七大首领’之五,还顺带除去了‘九分天下’之一,如此行径,只有苏降雪做得出。”
柳五津攥紧拳:“那年,在谷中遭到打压,我们不得不联络各地据点,希冀他们能帮忙反击,就连越野,我也借口寻刀路过陕西,试图说服他回来……却没有成功,山东红袄寨,更是在那段时间和我们疏远了联系……全都是苏降雪从中作梗……没办法,我们只能通过天骄来举办云雾山比武……但你可知道,你父亲的死,更令苏降雪猖狂……他欺人太甚,我们……不得不……反击……”
“云雾山比武之时,天骄明明部署周密,金国那捞月教和含沙派却还是潜入其中,成功暗杀了慕容山庄的庄主慕容兼……”林阡轻声道,“那么多的重要人物,为何独独杀一个慕容兼?只因云雾山防备得天衣无缝,金人只能从慕容兼下手……根因便是——慕容兼与苏降雪来往密切……”
柳五津面色一变,嗯了一声点头。林阡从前只是猜测,不敢落实——原来柳路石陈和曹范苏顾一样,用的正是借刀杀人!
“淮南势力,向来割据。百里笙忠于天骄,是林家军的自己人;司马黛蓝属于点苍山云蓝,自然也亲近林家军;然而慕容山庄和小秦淮远比他两家历史悠远,是两淮最大势力,所以是苏林两家角逐两淮的重要帮派。对于林家来说,公然支持苏家的慕容兼必杀!而小秦淮的白翼帮主一贯中立,若小秦淮和苏降雪联手,林家军在两淮就一定无法立足……所以……连小秦淮也要算计在内……”林阡不忍说下去。
“白翼帮主德高望重,他的死,不是我们故意为之,但也算巧合。小秦淮群龙无首,着实对百里笙最有利……”柳五津叹息,“云蓝和司马黛蓝,我们也是那时才熟悉……”
“所以,将计就计,趁白帮主去世,在小秦淮鼓动内乱吗?”林阡面带痛心。
“唉……”柳五津叹了口气,默认,“后来闻知金人出没,才觉得有些失策,可是覆水难收来不及了,只能寄望你和李君前能将局面稳定。哪知道小秦淮局势刚定,你就被金人暗算、失踪,那阵子你弟弟被金人诱引、洪瀚抒被谣传死讯,短刀谷内更是紧张,我们的势力接二连三被架空,寒泽叶亦被苏降雪下毒、旧伤复发三度病危……”
林阡回忆两年前的淮南乱,知那一定是林家军最凄凉最动荡之时。
“幸好,后来你重新回来了江湖,而且,淮南争霸那阵子,李君前对百里笙说了一句,他佩服你。”柳五津一笑,“只是这简单的一句,却令我们心安。李君前在危难之际能想到向百里笙求助,也说明他信任短刀谷,小秦淮信任林家。能得到李君前一句他佩服你,是我们在淮南最大的收获。”
林阡蹙眉,他和李君前那些简单的交情,在柳五津等人的眼里,竟被看成利害关系……
“林家的峰回路转,是在淮北——越野的弟弟越风,被苍梧山诬陷成奸细。越野不惜搁置战伐,千里迢迢从陕西赶到淮北,看得出兄弟情深。”柳五津说,“我们,不得不利用越风这件事,试着迫越野回头。不过,的确没想到,越风原来是清白无辜的。看着你和凤箫吟都站在越风的立场上为他说话,我们……不得不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
“柳大哥,其实柳大哥的本性使然,怎可能把一个根本无辜的越风往死里推?”林阡这才透露出一丝微笑。
“一直到夔州之役,你和苏降雪其实都没有互相知晓。当时,苏降雪被表象迷惑,还以为海逐浪是我们选择的新主,所以,千方百计地诱惑海逐浪去投奔他,逐浪那个傻子,就这样,久而久之,在苏林两家都不讨好了……”
林阡叹了口气:“夔州之役告捷,苏降雪也因此得知了我?”
“是。福建、两淮、夔州、大理,这些地域,都是江湖新旧交接的断层,本来都可以为苏降雪所用。然而,却无端端地被你和厉风行、李君前、越风、傅云邱占据,难免不令苏降雪心惊。”
“开始只是心惊而已,恐怕还不足挂齿。可就是越野身在淮北之时,他的陕西义军被金人钻了空子,继而开始不敌围剿他们的金军。部将有难,苏降雪的地位,也从此逐步动摇。”林阡轻声问,洞悉口吻,“因此,苏降雪的敌人们,就决定用我林阡对他旁敲侧击,刻意制造危机感给他,是吗?”
“他的敌人们,主要也就是我们……”柳五津三缄其口,终于承认。
“你们大家一起,帮助苏降雪过高地形成了对我的估计,极速地将我的一切都灌输给了他,令他觉得我是最大的威胁,对我不除不快!而你们却蒙蔽着我苏降雪的一切,让我误解苏降雪在地位无可匹敌的情况下还无端对我起衅,从而令我被迫生恨!”林阡叹息,“被迫生恨最激烈,也最坚实,你们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在我不知情时让苏降雪主动来激我,胜过你们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柳五津无奈点头:“原来,这些……你早就已经了解……”客观上说,当时,苏降雪的地位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危殆,当然也没有林阡所以为的那么牢固。苏降雪和林阡的战火,却可以从主观上引燃。
“柳大哥……这样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这样的自相残杀、相互陷害,要是被南北前十那些人捉住一丝破绽,可知道短刀谷会不复存在?”林阡面露心痛之色,“若这种情势下,川北之战还不延期,饮恨刀林阡,不就是又一场自相残杀的发动者?若此刻为了复仇武断地挥军北上,不止陕西义军要全线崩溃,南北前十要趁虚而入,可知短刀谷,会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地战乱激化……”
试问他林阡如何掀起内战?如果只是因为单纯的憎恶反感,他还可以硬着头皮承担就承担,但若顺着适才他们分析的情势继续发展下去,川北之战,只会是苏林两家从僵局到火并的转折!内斗激化,其残酷其惨烈不堪设想,他怎可能看清了局势还不止步?这一切,非停止在川东不可!
就算短刀谷希望内战激化的人远多过不好战的或者不知情的……无辜……又其实,那些人希望内战激化只因为他们无知!
“柳大哥,我不可能允许大敌当前,先行内耗。柳大哥必定和我一样。”他留给柳五津这句话,已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胜南……我好像说错了话,引起了他的误解……”吟儿一直就在下一个路口守候着他,没肯离去,既不忍打扰林阡和柳五津,又不放心他。
“现在没事了。我对他述说了事态,凭柳大哥,应该会理解为何我不去川北之战……”林阡尽量陈述简单。
“真的没事了?”吟儿的眉才舒展开来,“那他,也不误会了?我的理解,注定不是你的理解啊,你是向他这么说的吧?”
林阡一怔,摇头:“我没这么说,柳大哥也没有误会。”吟儿一愕,他随刻收起严肃,微微笑:“过不了几天你都是我的人了,你的理解,当然就是我的理解。”
“臭美。”吟儿开心地笑,也感动,“是啊,夫妻俩,本就该什么立场,什么想法,什么理解都是一样的。我的话,就代表着胜南的话。所以,以后说话也要收敛着点了,不能由着脾气、想什么就说什么。”
林阡边听,边笑得舒心。
“哼,等川北之战这个坎过去,南北前十就别想歇了,新婚燕尔的盟王盟主,战力正值最高,必要将他们杀个落花流水。”吟儿满怀期待地说,跃跃欲试状。
林阡的心忽然透出一股寒意。吟儿,会不会我一边为了不伤害你而瞒着你,一边却帮你创造更多的功绩来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