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军营,离海逐浪祝孟尝启程复命还有不到半个时辰,风鸣涧毫无惜别表现,别说送行,连营帐都没迈出一步,一直伏在案边自言自语,时不时兴起还奋笔疾书,这一幕,可真教看见的人心里犯嘀咕。
“日前一战,虽然大获全胜,却堪称胜得惊险,原以为派一路人马可以达到两个目的,却想不到,为一个目的竟来了两路人马。”凑近了,方听清楚风鸣涧在讲什么。
“风将军又在总结经验了……”海逐浪笑着说。风将军的奇异作战习惯:终结一战,便总结一战。虽说这习惯难免要被人笑迂腐,风鸣涧偏不在乎旁人笑,一意孤行了许多年,但这位常胜将军之所以常胜,恐怕就正是归功于此。
“替我把这几张纸带给主公。我这个月的作战经验。”风鸣涧举起“几张纸”,足足有块砖那么厚。
“也只有主公赞同你这习惯了。”海逐浪摇头苦笑,伸手接过。
“鸣涧,我也有个经验,你要不要听?”祝孟尝打趣道。
“说!”风鸣涧求知若渴的表情。
“这经验便是:人不可貌相。那个小姑娘,贺兰山,别看她瘦瘦弱弱的,行起刀来,竟是力大无比。我到现在,脸上还隐隐发麻……”祝孟尝摸着脸说,“若是正对着我,恐怕半张脸都要被风掀掉下来。幸好林陌他没有轻敌,否则……定然死在贺兰山手上。”
“这么厉害?”风鸣涧往营帐外看,死也想不到如贺兰山羸弱的小姑娘,身上可以爆发出那么惊人的实力。
海逐浪得意地笑:“咱们盟军,随便一支队伍都藏龙卧虎。那夜劫狱的精锐之中,岂止贺兰山爆发力强,你可知道掩护队伍里还有一些人,来头更加不小?黔州锏王孟良关,和他女儿一起来了,都被主公安排在掩护之中,以保护他女婿玉门关。”
“连孟大侠都在掩护队伍里?可是,他据说有家财万贯,若是想帮玉门关救出老人,原本是用不着跟我们合作的……”祝孟尝瞪大了眼,惊呼,“主公真是了不得,连孟大侠都听他的安排调遣……”
“话说回来,那天,你祝孟尝有一句话真不该讲。”风鸣涧听到这声主公,仍然觉得刺耳。
祝孟尝当即脸红到脖子根:“我知道,认错了人嘛……谁教你们跟我形容得少之又少,认错人也不奇怪。”
“相貌气质的确是人中龙凤不假,但他有没有经历过战场,是完完全全可以辨识出来的。”风鸣涧咄咄逼人,“更关键的是,当时的你,就没有考虑过主公他不可能出现在那里吗?”
祝孟尝面红耳赤:“当时叫了声主公,完全是本能……本能……事后我也向他道歉了……”
“笨!”海逐浪笑骂。
风鸣涧却冷冷道:“孟尝。可知道,这些事情,是不该讲的,是犯忌的?!”
海逐浪一怔,与祝孟尝异口同声:“犯忌?”
“孟尝,逐浪,我知道,短刀谷的格局,说得太深你们可能不懂,用个浅显的比方讲给你们听好了:苏降雪和他的四大家族,就如同执掌朝政多年的奸臣,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天骄徐辕和我们,则如另一派实力同样雄厚的忠臣,多年来一直辅佐我师父林楚江对苏降雪进行压制;而我师父,理所当然就是君主……”
祝孟尝止不住笑,喷水:“哪有人自己把自己说成忠臣的,脸都不红一下。”海逐浪感觉到风鸣涧不悦,赶紧扯祝孟尝衣袖示意他别打断。
风鸣涧白了祝孟尝一眼,肃然:“如君主一样的统治地位,从义军创建的那一刻起,都公认是我师父在占据,不管谷中究竟有多少武学世家,也不管外界到底有多少揣测。然而,二十年前曾有过异变,一度消停,师父去世的前后几个月,局面又大幅失控……我们谁也想不到,苏降雪会突然篡位还那么成功,短短几月时间,师父的拥趸被接二连三地架空或杀害,师父的中途去世,更令局面刚有起色就无力回天。
“唉,纵使是师父在世、天骄辅佐,都被苏降雪篡了位,更何况师父去世、天骄孤立无援?显然是输了,彻彻底底输了。不过说实话,我们真的很不服,这几年,我们在天骄的保护下支撑了这么久,就是在卧薪尝胆,期待着一个时机,选一个最适当的人,率领我们对苏降雪进行反击——宁可一边维持生存一边等下去,也一定要反击!”
“你们真是又有骨气又沉得住气,竟然会想到一直等下去……”海逐浪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降雪趁江湖新旧交替断层时篡位,我们当然要等新的江湖成形后再反击。再说,为何不能等?有天骄在,我们等得起。”风鸣涧冷笑,“若要立即迫苏降雪退位,单凭天骄还力不能及,但若要令苏降雪坐不稳位置,天骄绰绰有余。如我先前那个比方,虽说你苏降雪当年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天骄可也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所以这位置虽然苏降雪篡夺了,实质却一直不稳,他害我们睡不好觉,天骄也害他提心吊胆。天骄对苏降雪的威胁,给我们的‘等’,创造了再好不过的条件。”
“幸好天骄站我们这边。”祝孟尝叹侥幸。
“天骄显然是我们这边。”海逐浪笑。
“说起来是‘等’,其实是‘找’啊。师父去世这个打击,改变了我们选择继承人的方式。我们意识到,并不一定要局限于传说中的那个‘江山刀剑缘’直接选饮恨刀,而更该扩大范围在天下间不拘一格地找,这样找到的人,才是对的人,才最令我们放心交托一个武林……但扩大了范围,可算苦了我们。寻找新主的过程,多坎坷,多辛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风鸣涧说的同时,因为忆及艰难,而面色苦楚,“当时我们把所有的可能性,集中于云雾山排名的前十,和各大帮派的新晋领袖,还有名扬江湖的年轻豪杰。只要到我们的眼皮底下,就绝不放过。”说到这里,不禁一笑,“就连名震一时的‘绝世悍盗’海逐浪,都被咱们考虑过。”
“哈哈,一定排除了……”海逐浪笑起来。
“嗯,立刻排除了。”风鸣涧连连点头。
太伤人了……海逐浪欲哭无泪。
“大角色太少,小角色太多。两年之久,几乎一无所获……唉,本来就没人可以保证,一定有人会符合我们的期待,也没人知道,世间到底还有没有这样的人,如果没有,还要找多久……只是,大家都一样坚决,宁可找不到,也不会降低要求随便选一个。”风鸣涧眼中闪烁着泪光,“直到去年,才渐渐地有迹象表明,我们期待已久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不,不是出现,是确定了。那个人,非主公莫属……”
海逐浪恍然:“原来你说的这个人就是主公啊!哈哈,好,既是主公,那就没别的话,支持!”
“说来也近乎可笑,一开始我们不拘一格地选,本意就是为了避开那个江山刀剑缘,所以才一视同仁、慎之又慎,即便是天骄和柳大叔的意见都没有全盘采取,要知道,柳大叔三年之前就说非主公莫属了……后来,推荐主公的人越来越多,落远空前辈、百里笙前辈、李君前帮主、厉风行帮主,但我们也都因为主公是饮恨刀的主人而对他们的建议有所保留,毕竟,他们可能会带着个人感情而影响判断……直到去年夏天,真正地见到了主公魄力,我们才不得不承认,我们要找的新主,还是饮恨刀林阡,并且非他不可……”
“这还叫一视同仁?你们对主公怕是比对别人苛刻了千百倍了,明明主公有资格,却因为他身份特殊,愣是晾了他两年,还连着天骄、柳大叔他们一起晾?”海逐浪忿忿。
“慎重些又不是坏事……现如今,不是都称他主公了么?”风鸣涧转头看祝孟尝,“孟尝,你也明白了么?主公他对于我们南宋武林来说,就是期待已久的那个新主。唯有他,可以率领我们推翻苏降雪一统武林,继而挥军北伐成就他父亲未尽之功业!”
“喔……照你这么说,主公即将回短刀谷去平乱,就好比是‘新君归来,夺权复位’?”祝孟尝有些懂了。
“不错,你终于懂了。短刀谷今昔格局,就尽在我适才说的这个比方里。”风鸣涧点头,如释重负。
“你说的这一切,我都能懂……你无非是想告诉我,主公比苏降雪还要位高权重,在主公面前,说话做事要得体,要把握分寸。”祝孟尝稍带些失望,没好气地说,“不过,林陌是主公的亲兄弟,我只是认错了人而已,有何犯忌?”
“对牛弹琴!我先前说的话真是白讲了……若是平常人家的兄弟,自然没有禁忌可言。可是他们不是平常人家的。”风鸣涧哭笑不得,“父亲和兄长全都是君主威慑,林陌他即便什么都没做,一定也会被人看作是王族吧?虽然现在,林陌只是个没落的王族,但若被苏降雪加以利用,或者诱引、挟持,你能想象有多威胁?尤其是在这关键时刻,还差最后一步就可以铲除苏降雪,你想不想看见,奸臣还没除去呢,这边先来一场争夺王位的大浩劫?”
“你……你这比方,贴切么?竟然……有这么严重么?”海逐浪蹙眉。
“有。在林陌面前,少提主公;在主公面前,也尽量别提林陌。”风鸣涧郑重点头,“一不小心,万一林陌和苏降雪联合了,可给主公平添了一个没有必要的敌人。”
“那么……林陌对我说,若是见到盟主,带给她一句话,我还要不要带?”祝孟尝问。
“什么话?”风鸣涧一怔。
“林陌托我问盟主,‘如果没有林阡,你会比今天更遗憾么?’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心想,还是把这句话带到好。”祝孟尝胆战心惊地说。
风鸣涧当即否决:“不可以!不可以带到!你是糊涂了还是怎的?这样的话,用脚趾头想想,也绝不能说!还嫌不够乱么?盟主就快成我们主母了,林陌和盟主之间的事情,早就已经是随风往事,不可以再提及,更不可以在主公面前提及!”
“那……那就不说了……”祝孟尝连连保证。
“林陌他,知道旁人不可能带这句话,竟然会想到让你祝孟尝带去……”风鸣涧大汗淋漓,“他……他……究竟是何用意……不是答应我不干涉这件事了吗,怎么还要去问盟主这句话……”
出得营帐来,一众麾下都已整装待发。祝孟尝一言不发就跃上马去,有气无力催马启程,面容里充斥着莫名的失望和沮丧。
“怎么了?”海逐浪察觉得到这种反常。
“本来我是兴致勃勃要见主公的,现在可好,规定了多少话都不能说!”祝孟尝气恼不已。
“孟尝,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以人头担保,主公他,一句都不会在意。”海逐浪认真地说。
“当真?”祝孟尝一怔。
“若主公他会对这些在意,我海逐浪,也就不会对他死心塌地。”海逐浪一笑,“孟尝,别信传说,也别信鸣涧,信我海逐浪。虽然鸣涧一再地强调主公如何位高权重,但你只需想清楚一点就足够,这一点便是:主公他为何位高权重。”说罢拍了拍他肩膀,“相信我,主公他,既是天骄和风鸣涧他们的希望,也更加是一个、绝对不会让你我感到失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