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秦川宇起床后经过走廊,再回味昨夜的死战,才真正有了一丝凶险的感受,后知后觉,方心有余悸。
冬风平地起,满园花木尽凋残。
突如其来的一次死亡侵袭过后,再说轻生死,恐怕也是自我安慰了。
阿财递来一件外衣:“少爷,夫人让你添一件衣。”
川宇回过神来,恰能看见转角花园里玉紫烟的身影,迟疑了一忽,还是添上了。
玉紫烟转过头来,轻轻一笑:“还在生娘的气?”
秦川宇摇摇头:“那天我只是满心抑郁,无处可发,才会对娘不敬。”
玉紫烟一怔:“其实……这些事,确实只能怪娘,年轻的时候太任性,动辄赌气,一走了之,否则,现今的江湖,哪可能是这番模样……”
川宇坐在她身旁:“当年娘是如何爱上了爹?”
玉紫烟微笑着看着他,她喜欢他脸上荡漾笑容的时候,那样最像楚江:“娘最早见到他的时候,才十一岁,他二十一岁,是耿京元帅身边武艺最高强的少年英雄,当时只是崇敬他,和崇敬耿京元帅一样。可是谁也料不到,义军会那么早全军覆没……”
“泰安义军的覆没,只是龙蛇混杂、人各有志的悲剧……”秦川宇轻声评判,“娘自此也离开了泰安?”
“是,就这么过了十多年,你爹在川蜀结交了一群绿林好汉,一起组建了短刀谷义军。娘从未想到,第二次再见他,就再没有动过离开他的念头。娘那个时候,明知是错,也要爱下去,他在娘心里,不仅是个侠客,更是个英雄。我只是想分担,一个英雄心里的孤单……”
川宇一愣,听她详述:“就在局势最动荡的时候,云蓝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你爹,你爹候了她两年,却没有任何音讯,还在那个时候,为了救萱萱,中了金人的毒箭,需要一个女子和他成亲才能解毒。看他昏迷的样子,我没有控制住自己,我主动提出了……”
川宇脸色苍白:“娘,竟然……”
玉紫烟一笑:“娘幸运地没有死,还和你爹成了夫妻……川宇,娘一生中最幸福的事,就是有了你和你哥哥,娘却错了,真的错了,赌气带着你们离开短刀谷,还丢了他……川宇,爹娘不该逼迫你替代他,更不该支持你在他出现后就把饮恨刀还给他,可是,娘真的没有偏心过,至少,现在连他一面,娘也没有见过!如果你和自己的亲生骨肉许久未见,你也会和娘一样的心情,毕竟娘是这世上最对不起他的一个。”
川宇淡淡一笑:“我从来没有怪过娘偏心,我只是想让娘有两个杰出的儿子罢了,我想看看,爹的一生,谁更适合去延续……”
玉紫烟一愣:“你昨夜已经见到了,江湖凶险,每一刻都可能会丧失性命……”
“人生于世,不就是求这般轰烈收场?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已知道江湖的凶险,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玉紫烟一震:“你,难道你想要入江湖?!”
川宇笑叹:“我又何必去找寻江湖?”
她明白,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清楚自己的定位该在江湖之外,却也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将参与这场周旋。
玉紫烟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贺思远从另一个方向过来,遂强颜一笑:“川宇,思远来看望你了。”
贺思远走上前来,向玉紫烟请了安,立刻关切询问:“堂兄,昨夜遇袭你可受了伤?”
“完好无缺……就是没有睡好。”
贺思远看见他精神的确不佳,哼了一声:“我就说,应该把那些只会聒噪的女人们关在秦府门外面,三更半夜还那么喧哗,究竟会不会关心人!?”围着他转了一圈,脸色才好转:“嗯,果然是完好无缺,那个要伤你的人是宇文白是吧,差点儿就要成为建康百姓的公敌了。”
川宇一笑:“哪有那么严重?”
贺思远有意无意地转过脸去,突然发现一旁站着的阿财正在偷看她,估计自己上次的香囊计划开始有了起色,心里暗自得意,满脸笑容地挽着紫烟和川宇的手臂进屋去。
阿财在门外无聊地搓手晒太阳,一边又不自觉地往屋里面看,闲着便坐下身来,掏出贺思远所赠锦囊,仔细地端详、抚摸,想起当年思远踢门抢药的情景,至今还点滴在心头,还有那日(和谐)她和江南嬉闹的时候,无意吐露的心事,她真是个明快的女子,说爱就是爱,毫不掩饰——可是这香囊,真的搭配这服色吗?
闭上眼睛,陶醉,想她生气跺脚时的可爱,想她赋诗填词时的随意,想她为人处世的放纵,可是想着想着,心便一凉,她是建康城闻名的文武双全、风流才女,而他,只不过是个下人罢了……
忽听有人啊了一声,阿财赶紧把锦囊塞起来,回头看,是秦家的三少爷,怯懦胆小的秦天。他平时除了读书写字之外,几乎没做过多余的事,不和人随意地说话,即便有事要讲,也要考虑半天才羞赧地开口。
“你……能不能……上四杯茶水来?”
阿财笑道:“是,三少爷。”说罢要走,才发现锦囊未塞好,啪一声从身上掉下来。
还没来得及去拾,秦天咦了一声捡起:“你也有这个……”
阿财应了一声,秦日丰从秦天身后出现,接过秦天手里的香囊:“手工虽然粗糙,还蛮好看的……怎么,弟弟你喜欢?”
秦天一脸无邪地点头。
秦日丰二话不说就帮他夺过来:“好了,阿财,直接给了三少爷吧!”
秦天欣喜地接过,正要塞在怀里,阿财几乎本能地去抢回来,秦天没防备,还未定神,香囊已失,惊得直盯着他:“你……你……”
阿财恭道:“两位少爷,这只香囊对小的很重要。小的……”
秦日丰勃然大怒:“哪里容得了你作主?拿过来!”
阿财显然用命护住:“真的……很重要……”
秦日丰骂道:“重要个屁,你老娘绣的吧?教她再绣一个!”说罢又要来争,阿财立即转过身去躲:“这……这不是……”秦日丰咦了一声:“大哥的仆人还真有个性,居然敢逆着老子我!我秦日丰要的东西,从来还没人敢不给!”“这……这是思远小姐送的,小的不能随便送人!”
秦日丰骤然停下攻击,惊异地拽着阿财:“你说什么?她……送你这小小仆人?!”秦日丰诧异地回头看秦天,秦天面如死灰,表情与瞬间之前落差巨大。
“思远从来没有送给我这么好看的香囊……思远从来没有送给我这么好看的香囊……”秦天反复念叨着这一句,仿佛来这世上,只为了讲一句话。
蓦地,就听得秦天狂吼一声,一脚往阿财身上踹,秦日丰从未见过弟弟如此暴怒,只一脚,用力甚猛,直踢进阿财腰坎里。阿财虽是仆人,在秦川宇手下几时受过这般虐待?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已经被秦天踹翻了过去,根本无法直身。秦天满面泪水:“思远从来没有送给我这么好看的香囊……”
秦天狠狠对阿财施以拳脚,边吼啸边愤怒地哭,样子甚是吓人,秦日丰被三弟唬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成了别人斗殴、自己旁观……
阿财怎可能无缘无故任由人打,大叫一声抱起秦天的头就和自己磕碰,秦天边忍痛边嚎叫,还边用自己吃奶的力气与阿财相抵,两人一齐往旁边倾,扭打着“扑通”一声就栽进了池塘里,两人到了水中还不罢休,依旧扭打纠缠,企图把对方摁进水里去,不多时已经有不少人赶来,纷纷指手画脚:“两个人掉进河里去啦!”“是谁啊?还在打架?”“好像是阿财啊……”“那,那,那不是三少爷吗?!”
秦川宇、贺思远闻讯赶来,阿财、秦天已经湿漉漉地上了岸,秦天手足乱舞,口中含糊着不知在讲什么,秦日丰这当儿怒气冲天,指着阿财的鼻子怒骂,几辈子的脏话全部用尽,唾沫横飞,肆无忌惮:“你怕了吧?下等仆人,敢跟我斗!”
“够了!”秦川宇一发话,秦日丰赶忙停嘴,咳嗽着走到一边去:“大哥……”
川宇走上前来把瘫倒在地的秦天一把拖起来,看他神志不清,冷冷训斥:“几时连你也学会了打架?!”
秦天却只是痴痴地朝天看,目光呆滞。
秦日丰哼了声:“贺思远,香囊之事,我希望你好好解释!”
川宇思远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思远走到秦天身旁去,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算了吧,去换件衣服,好不好?”
秦天掩面躺地,不肯动弹。
“把他抬下去。”川宇叹了口气,“阿财,你也去换件衣。待会来见我。”见风波平,他不想留在闹剧里,独自一个人先走了。
贺思远转过身来,看见阿财手里还攥着自己送他的香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目了然。
刚欲言,就听阿财说了句:“思远小姐,我真希望自己,不是个仆人。”
她实在也找不到安慰的话,只得目送阿财的背影远去。
围观众人或许是被秦日丰瞪走的,一哄而散,尉迟雪不知何时来到这池塘边上,也听到了阿财的叹息,挽住思远的臂:“思远妹妹据说和天儿已经有了婚约?”
“我不喜欢他,断然不会嫁他!”思远狠狠地说。
“可惜阿财的身份低了些,不然相貌上真的很般配。”尉迟雪轻声说。
贺思远瞥了她一眼:“堂嫂的想法未免过于保守。堂嫂和堂兄幸福吗?我不想重蹈覆辙。”说罢就走。
尉迟雪像被浇了一身凉水,呆立着。
紧跟着秦川宇回房去,秦日丰也不愿再提方才不愉快的事,边喝茶边扯话:“明晚上苏家要请戏班子,咱们也应邀去看。怎样?大哥去不去?”
川宇点头:“看戏也好,正好对黄大人尽地主之谊。”
贺思远一震:原来明晚上秦府没人……
秦日丰看见阿财换了衣服进屋做事,存心找茬,大声道:“水凉了,重新添水!”阿财放下手中活,来奉茶,秦日丰哈了一声:“怎么?大哥缺人手?你这仆人,手脏不脏,搬椅子不洗洗手就来奉茶!”
贺思远要发作,川宇一把拉住她,阿财不理睬,秦日丰就愈加要嘲讽:“你怎么换了衣服还这么丑?下人终是下人……搬椅子去!”
贺思远想起方才阿财失望至极的话,明白他心里的酸苦,此时见他头也不抬、忍气吞声地回头搬椅子,芳心所绊,险险掉泪。
秦日丰得偿所愿,洋洋得意:“他也只配搬椅子!”川宇一笑:“我记得爹说过,这椅子是秦府上下最珍贵的一件宝物,祖传下来,秦府上下只有阿财一个人能搬得动。”
贺思远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接过话来:“是吗?我最崇拜那些大力士了,日丰哥哥,我相信你不会连搬椅子也不配的,是不是?”
秦日丰哼了哼:“这有何难?”
站起身来,一把推开阿财:“我让你看看,真正搬椅子的方式!”他看那石墩小巧玲珑,轻笑着随意去拨弄,一上手就觉得不对劲,那石墩像牢牢粘在地面一般,无论怎么用力,都毫无用处,继续发力,咬紧牙关,无济于事……
他额上渐渐渗出汗来,头几乎埋在了那石墩之内,忽地手一滑,像被石墩给耍了,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下巴上尽是泥巴,好像哪里还碰伤了,又痛又痒,难道那小小仆人,真的搬得起如斯重物?!
可是,阿财轻轻抬起石墩的方式,当真有如不费吹灰之力,他从前也见过,所以才被误导,以为这椅子很轻很轻!——原来这仆人,还真的是有一技之长,力大如此,相貌堂堂,难怪思远要抛弃三弟去勾引他!
“见识过了,真正搬椅子的方式。”贺思远解了气,笑盈盈地看着秦日丰。
“搬椅子?难道你要嫁一个搬椅子的?”秦日丰冷笑。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关你的事!”贺思远语气冷硬。
阿财搬着石墩越走越远,有些事情由不得他,他不得不把心里的念头藏匿……
夜晚,万籁俱寂。
吟儿看四面无人跟随,悄悄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大师姐正抱剑等候着她,四周围都很暗,所以显得特别安静。
“真的是师父拿走了我的剑?她为何要偷走我的剑?”吟儿夺回属于自己的玉剑,又生气又不解。
大师姐略带担心地看着她:“师父说,你做错了,所以惩罚你。”
“我,做错了?”吟儿一愕。
“关于饮恨刀,关于林阡林陌,你从云雾山开始,就不应该。”
吟儿迷惘道:“可是在云雾山的时候,把胜南救出来之后,师父明明夸我做得很好。大师姐你忘了?”
“那是你第一次尝试要追寻新的事情,师父她除了鼓励你还能说什么,但是你做错了,就该回头,不可以越陷越深,听师父的话,去爱秦川宇,可好?”
吟儿摇头:“不,师父无权干涉我的感情。而且你不知道,秦川宇他,下泻药害我!”
大师姐一愣:“确定吗?依我说,你该去秦府看看,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师姐不说我也要去。”吟儿擦干泪水。
夤夜时分。
秦府高墙上忽然映出一条瘦长的影子。
那只影子轻快地在瓦片上滑过。
熟悉地绕过几道弯,几处角,却突然,停在半路。
他正前方也是个黑影,挡在他面前。
这黑衣人似乎一直守在此处。
一阵阴风掀过,黑衣人浅笑着发话:“师妹,你好。”
影子揭下面纱来:“师兄,许久不见了。”
黄鹤去,玉紫烟。
“来贵府这么久,夫人都没有和在下接触过,在下还以为,夫人身份高贵了,就不念旧情了。”
玉紫烟没心情和他叙旧:“师兄如果还当有我这个师妹,就不应该带川宇走上歧路。”
“歧路?哈哈哈哈。”黄鹤去笑道,“你认为江湖和官场,哪个更污浊?”
玉紫烟一笑:“你自己的行为不就证明了这一点?说,为何要拖川宇下水?!”
“没有为什么,他一出生,就注定逃不掉!”黄鹤去恶狠狠地说。
“可是,现在的江湖和从前不一样……”玉紫烟语气骤然变软。
“正是因为不一样,我才很期待,他的作用究竟有多大。紫烟,我很欣赏他。”
玉紫烟冷冷道:“那么,你一定要引诱他?!”
黄鹤去听出她的不客气,不屑一顾哼了声:“当然!”
玉紫烟冷笑:“如果我不同意呢!”抽剑而出:“师兄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黄鹤去一怔,玉紫烟已经刷一剑刺来,黄鹤去躲闪不及,面不改色,飞速掀起披风去挡,只听嘶一声响,剑已破披风而入,黄鹤去一惊,伸出双指夹住玉紫烟的宝剑,玉紫烟一笑,满足于这主动权在握。黄鹤去未出绝漠刀,对玉紫烟还是有些留情,察觉到她的心理,以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训斥她:“你迂腐!”
玉紫烟冷笑,剑又上前一分,黄鹤去横腿急扫,反守为攻,玉紫烟掣剑先退,却锲而不舍,重进一剑。她清楚他师兄的凶狠,只要他绝漠刀一出,自己的剑法再卓绝,也会被抓尽了弱点,所以只有趁他拔刀之前先行得手:“不知谁比谁更迂腐!为了个大将军的名号,就背叛义军,背叛师门,背叛家国!”
蓦地眼前雪亮,玉紫烟来不及闪让,黄鹤去绝漠刀出鞘:“你对这家国还有何希冀?愚蠢之至!”
一刀迎向玉紫烟兵刃,她的缺漏一览无余。
玉紫烟脸色登时改变:“这就是你跟楚江最大的区别,他始终都在走一条路!”
一边负隅顽抗,一边等候黄鹤去的回应,却见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秦夫人,我现在在你家做客,不可能伤害你,你好自为之,你已经不是林夫人了!”
玉紫烟的脸霎时惨白,黄鹤去回刀入鞘,结束得好是迅捷,玉紫烟却不肯罢休,又一剑袭向他脖颈,黄鹤去面色一沉,绕过剑去,伸手一把捏住她脖子,玉紫烟像当时的付千秋一样,根本无力反抗。
黄鹤去轻声地,却令她无法辩驳地说:“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既然你当初选择嫁给林楚江,你就没法左右你两个儿子的命运!川宇和林阡,都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你怎么不关心关心你另外那个儿子!?”
玉紫烟瞬间惊愕,噙泪问:“你知道……他在哪?”
黄鹤去叹了口气:“他现在是我们很重要的囚犯。”
玉紫烟的呼吸开始急促:“囚犯?你们抓了他?”
黄鹤去松开手:“你放心,只要你不插手,我不会杀了他。对你而言,牺牲小儿子的仕途来救大儿子的性命,孰轻孰重,自己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