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天气渐渐酷寒,没有风,落叶变得少了,僵硬在树上不凋落。
没落叶可赏,何况贺大小姐脚伤未愈,就更没有闲情逸致出门散步。躺在床头百无聊赖,忽然得知秦川宇要来看望她,这才收拾了心情,不再感怀。
却愕然,因为堂兄也是一瘸一拐地光临的,贺思远得知了秦淮河畔那一幕红颜祸水,克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凤箫吟很了解她自己啊,谁靠近她就受伤流血,这样一来,我的脚伤也找到了答案……”
秦川宇的笑容里,惆怅已经去除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轻很淡的幸福:“我不知她究竟听不听得懂,再过几天等我脚伤好了,我会找一个地方,好好地告诉她我的心意。”
思远一怔:“你的心意?可是我记得,前些日子你还告诉我说,你对凤箫吟不能算喜欢,而是好奇,现在为何又有了感情?”
秦川宇知道,最近没有发生任何可以促进他对她动心的事。除了云蓝的一句“念昔还是你的”,还有的,偏偏是在狱中她和他残忍地对峙。
“我也不知这份好奇是怎样消隐的……渐渐地,林念昔的陌生因为她的关系,一点一点地变熟悉,两个人竟然就合二为一……每次看见她的笑容,我心里的忧伤都会减少一分,什么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份感觉。”
思远静静聆听,微微笑说:“其实也能够理解,你回来建康之后的两个月,见到的人形形色色,你和官场格格不入,与江湖也没有什么来往,所以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可是吟儿那样的性格,就像寒天里的一丝暖意,很适合你的生活。可惜那个傻丫头,不见得就明白呢,你要说得明白一些,不要暧(和谐)昧,不要让她云里雾里。”
“对了,我也要告诉你一件喜事,天儿终于决定和你退婚了。”川宇忽然想起了自己来的本意。思远苍白的脸上顿时生了血色:“当真?!”
深夜,贺府大院内,天色在灯火映衬下显得尤其明朗。
贺思远克制不住心底的喜悦,跌跌撞撞往大厅里跑,果然父母亲正在议论着什么,贺思远掩不住兴奋:“真的和秦天解除婚约了?!”
贺大人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说,爹爹和你秦叔多年的关系,差点被你给毁了!”贺思远哦了一声,还很高兴。
贺大人续道:“不过秦家嫁不成,邬家这门亲事,我也不想再推了!”
贺思远一下子降到冰点:“什……什么邬家?”
贺夫人搂住女儿:“就是城东那家,娘也实在不知为何那邬起盛邬少爷会认识了你,一听说秦天退婚他家就来提亲,你爹一口就应了。”
贺思远大怒:“答应了?你怎么能一口就答应我的婚事?”
贺大人比她还怒:“你这是什么态度?当我是你爹吗!?”
贺思远的泪立刻滑落:“我压根儿就不认识那个什么邬盛起,你却一口就答应,我才不会嫁给他!”她转身要走,贺大人一把拉住她回头,啪一声给了她一个耳光,大骂:“你看那尉迟家的女儿,自幼乖巧伶俐,听话又懂事,你呢?从来不像她那般令人安心,反而成天在外放浪形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方设法地在讨一个仆人的欢心,虽然你秦叔说那仆人不错,可他终究是个下人,配得上(和谐)你这种大小姐吗!你少妄想,丢人现眼!”
贺思远抚着脸颊:“我没有丢人现眼,我活得比尉迟姐姐要开心得多,我敢想就敢做!当初成天放浪是一样,现在追求仆人也是一样。”她想走,忽然一阵脚痛,顿时眼前一黑,还好没有晕厥。
只听贺大人道:“来人!把小姐抓起来!”
顿时围上去一大群人,贺思远咬牙,忍住剧痛,拔剑出鞘,逼得侍卫们连连后退,贺夫人慌张地拉住贺大人衣袖:“老爷,老爷,别这么对思远……”
贺大人虽然爱女心切,对这等事岂能容得了,哼了一声掷下重话:“你若真要嫁那仆人,我与你断绝了父女关系!”
贺思远继续使出各路剑法招架自御,逐步退到墙角,用力一跃,飞出墙外,转了个弯随即消失。
众侍卫慌忙出外追赶,空手而归。
“老爷,别这么逼思远……她是咱们唯一的女儿。”贺夫人担心女儿的安危,暗自垂泪。
贺思远躲在一隅,脚痛却无法呻吟,亦是默然心碎:我到底该往哪里去……
清晨,川宇在床头一如往常地添衣。
昨夜半梦半醒的时候,贺思远闯入了他的屋子,于是他得知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时候思远半躲在他床下,见他镇定穿衣不慌不忙的样子,有些焦急:“怎么办堂兄?我就知道爹娘要找到秦府来,我告诉你我宁可嫁给阿猫阿狗,也不会嫁给那个邬盛起!”
秦川宇听着外面的一阵喧闹,悠然一笑:“不是邬盛起,是邬起盛。”自顾自地穿鞋站起,“你最好在我床下好好地呆着,不要把头伸出来。”
思远听见门外有人声动,赶紧把头缩回去,来叩门的原是崇力,秦川宇应了一声:“崇力,准备好马车了吗?把阿财找来!”
思远一愣:“你到底想干什么?”
“让你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和阿财远走高飞,这个方法可绝妙?”川宇笑道,“这世上,唯有这个叫阿财的仆人,能够令你贺大才女大半夜跑我府上了。”
说罢回头对那刚刚进屋的阿财施令:“阿财,你赶着我的马车去你家里看一看。”阿财一惊:“少爷,莫不是我娘出了事?!”
贺思远从床底下爬出来:“没出什么事……”
阿财一愣:“贺……贺小姐,你在这里?老爷夫人们个个都在找你……”
川宇笑着看见阿财脸上的尴尬:“送她去你家躲躲难怎样?先暂时躲几天,然后在他们找到你家之前,做好你们的决定……”
阿财大惊失色:“这,这不是……”这不是强迫他们两个私奔吗!这样不合规矩的事情,他不敢做。贺思远却面露笑容连连答应:“好啊好啊,我万分赞同!”
川宇拍拍阿财的肩膀,轻声在他耳边说:“你要记得那天晚上我和你说的话,切忌胆怯。”
由阿财驾着马车,一路奔驰,不觉颠簸劳顿。
思远心算着应该出了范围,小声道:“阿财,出了城么?”
阿财嗯了一句:“思远小姐真要离家出走?”
“明知故问。”贺思远心里暗笑:堂兄啊堂兄,你可真英明神武,让我躲难的同时,顺便见见公婆……
日上三竿,建康城郊。
贺思远下了马车,呼吸乡村中新鲜之气。真奇怪,只要和阿财在一起,脚也不像之前那么疼痛了。
阿财忽然叫了一声“娘”,思远循声望去,栏杆的那边,一个中年妇女放下了手中活儿出来迎他:“阿财,怎么又回来啦?”原本还兴冲冲的,忽然见到贺思远,中年妇女好奇地盯了她半晌,啧啧称赞:“小子,眼光不错啊!”
贺思远一愣,阿财的母亲,话语里有一种江湖人士的粗犷气……缓过神来,笑着回答:“多谢伯母夸奖!”
李氏笑着牵着贺思远的手进来:“来来来,正好有饭菜,阿财,你什么时候结交上的朋友?”
贺思远笑道:“九年前咱们就认识了,伯母。”
李氏一愣:“这么久了,一直瞒着娘……”
阿财心急如焚:少爷啊少爷,你教我如何是好!
贺思远边吃菜边赞:“伯母,您做的菜真是味道特别,吃了还想再吃!”
“好吃啊!”李氏被捧,笑得合不拢嘴,“好吃就多吃些,这孩子,应该是饿着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贺思远。”
“父母尚安在?”
“在。”贺思远忽然放慢了吃饭的速度,有些伤感。
“那就好,不像我家的阿财,从小就无怙……”
贺思远和李氏一见如故,谈了一下午的心,还一同下了田去劳作,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回来。李氏边替思远擦汗边责阿财:“你啊,真还没你媳妇能干,她可勤快了!对了思远,忙活半天还没说呢,你和阿财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贺思远笑着还没说,阿财一听就冲上去,把思远手里的农具硬夺下来扔在地上:“娘!她不是!”
“哎呀,心疼你媳妇了……”李氏爽朗地笑起来。
阿财怒道:“娘!她不是我媳妇!她是贺家的大小姐,贺家你知道吧!她不是我的……她只是来暂避几日……”
李氏收敛了笑:“真……真的?那,那……”
贺思远一惊,瞪了阿财一眼,李氏赶紧往屋里让:“贺小姐,您往里面坐,我,我去砌壶茶来。”
贺思远回头直盯着阿财,眼里满是泪水:“你说得轻巧,我为什么要暂避几日,为什么要逃婚?拒绝秦天拒绝邬盛起拒绝许多人,三番五次为难爹娘我为的是什么!我贺思远当真看错了你,你真是个懦夫!不折不扣的懦夫!”说罢立即气愤着跑开。
阿财迟疑片刻才去追她,原想她脚伤应该走不远,孰料不知是否方向追错了,夜晚的野外,只有不知名的小虫在暗处吟唱鸣叫,阿财慌了神,大喊:“思远小姐!思远小姐!”
然而贺思远却不见踪影。阿财又吃惊又难过又后悔,嗓子一直喊到沙哑,却依旧没有寻到她,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门外,正自叹气,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思远,你不必再难过。”
思远啜泣:“为他难过才不值得。若非我脚痛,我才不会留在这里!他真是个懦夫!”
阿财听见她安好,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正欲走进去,却听见母亲说:“阿财这样的性格,实在是我的错。”
阿财停住脚步,听他续道:“这么多年,我骗阿财说他父亲因为降金被人杀死,所以他的性格里,总缺少一些气概。”
“那么他的亲爹呢?”
“他的亲爹,现在还在金国享受荣华富贵。那个人原本是我师兄,我们一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以恢复中原为己任。可惜他仕途不顺,硬要降金,我看不惯他所为,不愿与那些人同流合污,才流落到了这里。那时候,阿财才两岁大……”
“难怪伯母会武功……”
阿财一震,娘原来会武功?
“不会武功又怎么留得住你?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看出你也有豪爽大气的一面,你也了解江湖,更重要的是你爱阿财。阿财的原名,是叫东方文修。他和他爹一样,自小就有武功方面的天赋,特别是在随了秦家少爷以后。可是我,却次次都阻止他习武,每次都不准他碰剑舞刀。我总说有武功不好,他于是,也变得现在这般,有些方面很懦弱。”
“可是没武功,会遭人欺负……”思远轻声说。
“现在想来,也的确是我的矫枉过正,扼杀了他的兴趣和特长。贺小姐,我只想告诉你,其实我们江湖人士,才不管什么门当户对,只要情投意合,什么都不是阻碍!”“所见略同!”
屋子里,思远和母亲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阿财的心里很不平静:那么我爹,其实还活着,在金国,是个大将军或者很大的官?我不是被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阿财”,而是有名有姓的“东方文修”?
命运实在可笑,而人在这漩涡里是否只能跟着不停打转,却转得不知所以然。
阿财一步一步地倒退着,过去的事情,一浪接一浪地打过来将他漫过——得知思远送他香囊时候秦天脸上的极度诧异和过激表现,秦日丰的冷嘲热讽恶语相击,母亲病危时候没有一个药店老板愿意助他救人,冰天雪地他看见富农的猪圈里香喷喷的食物自己却饥寒交迫……还有一贯的受人压迫逆来顺受,不都是因为他叫阿财,他没有父亲,他没有武功,他没有地位?
他习惯了这一切,也努力做好了仆人该做的事情,尽忠职守,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叫贺思远的官家小姐,宁可为了他脱去华丽装束,穿上粗布麻衣,而他,本该可以给她更好更安宁更舒适的生活,不必为了门当户对烦恼懦弱!
他毫无目的地倒退着,也不知退到了哪里,冷不防脚底一滑,整个人往淤泥中一陷,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滑倒在了河畔,差一点就一头栽在了河水当中,冰冷的天气里,他如此贴近水面,在寒气之中,他拼了命地挣扎起来,攥紧了拳头:我要习武,我一定要习武……
思远小姐,原谅我的离开,我要先去金国找到我的父亲,功成名就才配得上(和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