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不知不觉今日已经是立秋了,书院每年的学生离院时节都是在立秋前后,而今年时间选的正好,不多不少正是立秋时节,这个时节的陵安城实在不是个好时节,绵绵秋雨已经下了好多天,这可让看天吃饭的小贩心里不是个滋味,粗略估算着少挣了多少铜钱之后,往往都是一副肉疼表情。
位于城东的书院今日无课,但学子们还是都自发冒着细雨到了书院,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今日书院有一场可以称得上是每年最重要的盛会,结束学业的书院学子们在今日便会正式离开书院,或踏足官场,或再在某处潜心钻研学术,只有极少数的优秀学子会成为书院的教习,留在书院。今年结业的学子数量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有六十来人,除去要留在书院的几人之外,就只有六十人了,虽说人数不少,但早在六十人结业之前,吏部便派人将这六十人中其中二十人的档案调走了,当然,档案之中除去该学子平时的学业情况,最重要的便是书院院长的点评了。这有意踏足朝堂的二十人中,如果不出意外,便是人人都能留在朝堂之上,但是若是想要得到吏部的重点培养,除去自身的表现,书院院长的点评就极为重要了,向来有一字千金之称的学子点评对于学子仕途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是直入青云,亦或是坠下云端,便是在院长大人一念之间,就拿往年来看,院长大人曾以“华而不实”四字来点评一位结业的学子,而这位文章被当世文学大家点评为“瑰丽万千,一时无两”的学子入朝为官十余年之后,至今还是一名清贵翰林学士,并不得寸进。
书院前院有一大块空地,因为地面是以青石板和白石板铺就,是以一直被学子们笑称为“清白之地”,书院将每年的学生离院时刻放在此地,未尝不是存了要学子们清白做人的心思。
时候尚早,一众教习和院长都没有到场,此刻这里只有一众即将离院和正在求学的学子,几人挤在一起,自有自有的圈子,声音嘈杂,学子们说的最多的便是富贵莫相忘的言语,在空地东南一脚,有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学子自顾自抱着一本《夫子》轻声研读,和别的三五成群的学子不同的是,这个年轻学子身边并无其余人。
年轻学子抱着的这本夫子看样子也是被翻看了不下百遍,书籍看着很旧。年轻男子旁若无人的轻声念叨,断断续续,使人听不真切,但隐约可以听出子曰二字。
正念叨的时候,年轻学子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下,学子抬头,他一眼就认出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好友梁宽,梁宽看了一眼好友的的书,笑道:“子义,今日就要离院了,还念念不忘研读这本夫子?”
姓周名子义的学子不好意思笑了笑,叹道:“入院两年有余,却还是没读出这本夫子的真义,当真是惭愧。”
梁宽个子不高,身材瘦弱,但生就一副古道心肠,书院虽然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但不平之事仍有,而他与周子义相识便源自一次打抱不平,后来两人成为朋友,梁宽明里暗里也帮助了周子义不少。听到好友时刻不忘念叨这件事,梁宽打趣道:“怕是书院里还有大半的教习先生没弄清楚,你这还学两年就想弄懂?”
实则梁宽这句话不尽详实,本来能入书院的不是天资卓越,就是学识渊博之辈,哪里会有只学了两年的说法。
不去理会梁宽的打趣,周子义只是轻声问道:“今日院长大人要谈的话题是新旧之法?”
梁宽摇摇头,看了一眼人群,说道:“此前这个消息倒是传的很广,宰辅大人的新政正好施行不久,此刻讲这新旧之法倒是与时势相宜,但是别忘了,书院不掺合政事早就是铁律,院长大人自然也不会违反,不然书院为何能够流传至今不倒?”
周子义思考片刻,皱眉说道:“宰辅大人的眼界自然不是我们可以比拟的,只是院长大人既然能够看透,如何不能说与我们听,倒是让我们苦苦猜测这新政好处,实在是不知为何。”
梁宽笑了笑,“自古变法者无论成败都无好下场倒是人人都知道的,自然宰辅大人敢做,自然就有敢做的道理。你我猜测也是枉然,好了,不说这个了,子义,倒是有一点咱们都愧对书院了。”
周子义疑惑道:“哪一点?”
梁宽指了指在场众人,轻声叹道:“往年离院的学子们总会有一两个惊才绝艳的,可观之我等同窗,倒是看不出谁有此兆头。”
周子义点头,不置可否。
梁宽想起一事,忽然开口问道:“子义,你家境贫寒,可为何我没在那二十分吏部调走的档案中看见你的?”
周子义笑了笑,“院长大人在我的档案上点评了十七个字。”
面对着好友,周子义倒是没有卖关子,只是缓缓说道:“天性质朴,不可为官,打磨十数载,或有可成。”
梁宽有些可惜的说道:“你道德文章做的这么好,我还以为院长大人会觉得你是个做官的人才。”
周子义不去理会,只是打趣道:“我听说你爹请了好些吏部官员,莫不是你想一步登天?”
梁宽哈哈笑道:“我梁宽何曾如此行事过?”
转过头来,梁宽看着周子义笑道:“我是要入朝,但是不是在陵安,在北境,随便一个小县就行。”
周子义刚准备说话,便听见人群之中不知道是谁高呼一句院长到,站在院内的学子们便迅速站好,显得井然有序。
一众书院教习和院长从人群中走过,走到人群最前面,院长大人看了两眼院内站着的众学子,忽然笑道:“今日无课,诸君为何到此,我要是你们,今日便肯定不会前来,下着雨不说,还要在此这里一个半个时辰听我这个糟老头子念经,自己在家睡觉不是正好,若是不睡觉,出门去看看陵安雨景也是可以的。”
在场诸多有知道院长脾性的学子,也有才入学不知道院长脾性的学子,不过不管知不知道,都没有人出声。
面容苍老的院长大人笑呵呵说道:“我想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倒是最不喜欢听人啰嗦,不过你们既然喜欢,我就再啰嗦一遍,有些人也是最后一次听我啰嗦了。”
“有许多学子经常会给我写信,你们以为我忙没看,实则我每封都看了的,至今我那书房里还是百十来封还没拆开,是实在没时间看了,这不是赶着来给你们啰嗦了嘛,我这一生碰见过好多读书人,好些个,脾气好的不好的,都有,其中脾气最臭就数我那小师弟,可能你们不知道,这老小子当年在陵安可是没服过谁,好些上了年纪的官员都被这老小子骂过,所以我拆开你们的信的时候,发现有人问我为官之道是不是得小心翼翼,多看少言的时候,我真的就想说两个字,放屁。”
院长大人说到放屁这两个字的时候,底下便有学子忍俊不禁了。
院长大人没有停下来,继续说道:“还有人问我,做官是做到什么地步才能名留青史,在这里,我请诸君看看脚下便可知晓。我知道你们其中有二十人选择入朝为官,我觉得挺好,只是我随便问了一句吏部的那个官员,知道你们大部分都想在陵安做官,说实话,我不太满意了。”
“为何我不满意,只是因为诸君实则都是书院的人才,为何非要将自己局限在陵安一耦,大楚疆域广阔,其他地方远远比陵安更需要你们,而你们选择了安逸,选择最简单的仕途,神龙年间那批名臣,有谁是从陵安开始做官的?诸君年纪多在及冠左右,最多的不过是而立之年,每一个都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坦白来讲,书院流传已经无数岁月,有书生意气的读书人不少,可真正甘于平凡的不多,诸君既然选择朝堂,为何不能甘于平凡,真正造福一方百姓。”
院长大人说完之后,朝着在场诸多学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就走,再不说话。
只不过在院长大人转身倾刻,便有人朗声道:“谨记院长大人教诲,吴州刘子建愿回到吴州造福家乡百姓!”
接下来声音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淮州周平安愿意!”
“还有我李槐跃!”
“江朗!”
……
……
不过虽然院长大人仍旧没有回头,在场诸多学子都深有感触。
这群读书人虽然都学富五车,毕竟都只是少年郎而已,都是气盛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