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兰月娥拿下金鸭香炉上的盖子,从侍女手中接过香箸,挑动炉内白雪一样的香灰。她在香灰上轻戳玲珑窍,直到将灰底那一点活火找出来才将一粒月落香滚入云母片,把炉盖重新盖上。嗅着从金鸭扁嘴里吐出的团团氤氲,她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种熏香是龟兹最好的香料商人用她的方子制作的新香,名为“月娥”。
虽说浸润在空气中的玫瑰香已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但这款香薰却不止于此。除了玫瑰外,一嗅之下还能闻到沉水、白檀和薰陆;半个时辰之后气味变为以青桂皮、白渐调制的清新果香;再过半个时辰,苏合、安息、麝香的味道又将转向浓郁,让闻到的人在不知不觉间念想肉体的温存,在欲望中陶醉。
仆兰月娥用小指探入一只天青色的象牙桶内,轻轻一点,鲜红如火的口脂被带了出来。在玉指的反复揉擦下,她那鲜明立体的嘴唇慢慢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公主,将军叫您过去呢。客人来了。”一位胡人侍女低头禀报。
“知道了。”仆兰月娥最后整理了一下妆容,正要站起身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等会儿要改口叫小姐。”
朴兰月娥作为开国将军之一仆兰巴齐的嫡孙女,即便朝廷破格加封也只是郡主。公主这个称呼,是他父亲怀化将军仆兰镇守从小给她起的,不少人只将其看作一个爱称,但也有人把这件事看做仆兰镇守居心不臣的证据。但无论如何,仆兰镇守对此从不在意。
安西大将军仆兰巴齐如今年事已高,军政事务几乎全部交给儿子仆兰镇守处理,今天的宴会也不例外。而仆兰镇守之所以安排仆兰月娥出席这场宴会,是要让她见一个人。
这个人她去年在京城时就曾听人说过。
“你回去等着吧,朕会介绍一个更好的人给你。”说话之人面目英俊,长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当时,虽然要她去京城拿下皇后之位的是她父亲,但她之所以要偷偷溜进煜帝的寝殿之中,却是因为她见到他本人之后生出的好胜心。她本以为深谙男人心性的她,只要释放自己的魅力就无人能够抵挡。但在看到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后她就明白,那双眸子中没有一丝情意可以留给她。
虽然煜帝说,他会送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给她,但她只把这当做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她,仆兰月娥,从不需要别人给她男人。
她踩着轻盈的脚步走入宴会厅。为了跳舞方便,她下半身穿了一条轻纱长裤,上半身只戴了一副蓝色流彩抹胸。如此一来,她光润洁白的肌肤、没有一丝赘肉的臂膀和纤腰便彻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虽然她的穿着在中原人看来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但当地人却没有流露出丝毫讶异。毕竟,这种今春西域最流行的服装款式早已在柱州遍地开花,但唯有性感无匹的月娥公主,才能把这种风格驾驭得如此成功。
跟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一头六尺来长、浑身长满华丽斑纹的金色猎豹。猎豹悄声无息地跟在她旁边,神情既桀骜不驯又漫不经心,时不时张开嘴巴露出森森的白牙和血红色的唇肉。虽然柱州有不少人为了打猎饲养猞猁狲之类的走兽,但如猎豹这般凶猛而又美丽的动物,却只有贵霜进贡给安西将军府的这一头。
仆兰月娥缓步走过众人,虽目不斜视,但她身上飘散出去的奇香却使人想入非非。在走到贵宾坐席时,她忽然停下脚步,琉璃般的杏眼不知何时定在了一个人身上。她嘴角微微上翘,拉起一个好看的弧线。
凡人若是被她这么一瞥,大概早已心神荡漾得不知所措,可她眼中的那个人却始终没瞧过她一眼,只微微低头还了个礼。她身边的猎豹似乎觉察出些许异样,绿森森的眼睛直盯着主人目光所落之处,看得其余宾客汗毛直立。
仆兰月娥微微一笑,移步走开。
其实她一走进这间宴会厅,就认出了那个人。他虽然只穿着校尉服装,脸上还有尚未清洗的沙尘,但他周身散发的气场却令在座其他人瞬间黯淡无光。他身型高大,皮肤雪白,乍一看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罗斯人,但他深色的头发和眼睛,以及比罗斯人线条更加舒展的五官,都表明他是一个汉人。
“长雪贤侄已在我军中呆了数日,比之镇北军,我安西军如何啊?”她父亲仆兰镇守身型魁梧、满头黑色卷发茂密油亮,偏大的五官让他的相貌更接近于突厥人。他此时虽然只是正常言语,但声音洪亮异常,不经意间已令在座宾客心惊胆战。
“回将军,”沐长雪抱拳行礼,“安西军在军械设计方面有很多创新之处,值得镇北军学习。”
“好!”仆兰镇守哈哈大笑,豪爽地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但在治军方面,我军尚有一些地方有待提高。”
四座皆惊,唯有沐长雪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军中虽明令禁止饮酒,但据末将观察,不少将官在没有战事时会偷偷在营帐内饮酒,尤其在高级将官之中,此风尤甚。”
仆兰月娥瞥见沐长雪桌上的酒壶从始至终没离开过原位,杯中酒也没有动过的痕迹。她又抬眼看她父亲,他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中,正处在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的两难境地。仆兰月娥噗嗤一笑。
但沐长雪依然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另外轻骑兵的甲胄也存在短缺问题。”
仆兰月娥知道,沐长雪统领的是一部轻骑兵。在战斗时为了保证安全,战马虽不批甲,但战士要批轻甲。若是甲胄短缺,轻甲只能轮换使用,每次出战的人数便不得不受限。如果非要派不披甲的骑士上阵,只能采取放风筝战术,即在跟敌军保持一定距离的情况下牵制敌人。如此一来,骑兵作战方式受限会让整个兵团的机动性受到影响。虽然现有战术在对付小股敌人时绰绰有余,但一旦爆发大规模战斗,这种局面必然会使安西军的行动受到掣肘。
仆兰镇守低头沉默。
“但军中最大的问题,是不少老兵早已服役期满却迟迟未被放归回乡。长此以往,不仅我军信誉蒙羞,战事爆发时还会损害军队的士气,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话音一落,宴会厅内顿时鸦雀无声,但仆兰镇守本来尴尬的表情却缓和开来。他喝下杯中酒,嘴角一咧,“贤侄有所不知,你所说的老兵都是自愿留下来延长兵役的,为的是让自己的儿子可以少当几年兵。”
“可是……”沐长雪正要发言,却被仆兰镇守伸手制止。
“如今太平盛世,你可知养一支不打仗的军队要花多少钱?与其让年轻男子呆在军中白吃白喝,不如让他们去外面多赚点钱,也好多为朝廷缴纳一点赋税,岂不两全其美?”
说罢,不等沐长雪说话,仆兰镇守就转身继续和其他人欢笑饮酒去了,宴会厅内的气氛再度热闹起来。
沐长雪低头不语,愁眉紧皱。他长长的眉毛因为苦恼而颦蹙成两道利剑,紧紧抿着的嘴唇细看之下却有精致的弧线。仆兰月娥见过不少英俊的男子,但却没有人能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征服欲。她现在只想用手轻轻抚开他皱紧的眉头,用柔软的双唇打开他紧闭的嘴角……但她知道,越是想得到什么,就越是急不得。像他这样的人,不是几个媚惑的眼神或一段香艳的舞蹈就能抓得住的。仆兰月娥莞尔一笑,她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过了一会儿,仆兰镇守转过脸来大声对沐长雪说道:“贤侄现在应该多花时间了解一下安西军啊!清楚自己手下的兵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可是咱们做将军的最该做的事。哦对了,”仆兰镇守忽然兴致高昂,抚掌大笑,“差点忘了,最近又要开始打马球了!”
他对沐长雪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说道:“这可是个不能错过的好机会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