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城外,晚风萧瑟。
陆凝霜毕竟还是越过了北城墙,穿过了这座城。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有陈猪西陪着他。一个深爱他的人、一个眷恋他的人、依恋他的人、一个可以陪他到任何地方的人。
有这样一个人陪着你,你就可以轻易翻过很多墙,你就不会在萧瑟的晚风中感到寒凉,寒凉也侵入不了你的心。
寒凉侵入不了他的心。
“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舅舅。”
“我不会。他们会怎么做,我想怎么做,我会怎么做,他应该都是预料到的,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他把这座城交给我的时候,就明白。
这座城就算没有人守着,虚元宫的兵马也过不了。其实他们可以选择绕过的,不过他们不敢。”
“这并不重要,凤仙城即使被他们占领也没关系的。一切都会结束,事业会结束,生命会结束。生命若已经结束,还想什么未竟的事业。遗志也好,承诺也罢,都没有那么重要,人的一生短暂,根本就不该被任何事情羁绊。毕竟我们的人生是自己的,何必为别人过呢。如果我们为了别人的看法,改变了自己的轨迹,以后也会后悔的。”
“不错,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为别人改变,我们即使要改变也不过是为了我们自己。”
“你不打算去找凌云了?”
“你说他和刀三一起出城的,那他应该在虚元军营,我不能去那里,我不想遇到一些人,何况他本就要回虚元宫的,小五要生产,他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陈猪西又问:“我们呢?就向这个方向去旅行吗?”
他们一直在走。
陆凝霜微笑道:“对,旅行,走遍大江南北,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思,有多少人想像我们这样却做不到呢。”
“人生并不一定要有目的。”
“对。”
“你……不去找人了吗?”
“当然要,我还要找到姐姐、师父、师兄他们,不过我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所以这不是旅行的主要原因。只有不把这作为出发点,最后找不到才不会过于失望,你说对吧。”
“嗯。”陆凝霜不再提方莹,陈猪西忍不住幸福地笑,傻笑。大概幸福的笑看起来都是傻傻的。
不过他没有提,能代表什么呢?是忽视,还是更加重视?是坦然,还是更加不安?是放下,还是更放不下?方莹,这个名字,他真的能忘掉吗?
这天他们遇上一队北上的流民,这些人走在路中央,将前面的路完全挡住,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有的拉车赶车,车上箱笼辎重甚多,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有的衣着光鲜,有的衣衫褴褛,贫富不等,贵贱不一。
陈猪西上前向队伍最后的老伯抬手一礼问道:“老伯,请问你们是要到哪里去啊?”
这个老者儒士打扮,年过六旬,显见赶路十分吃力,大汗直流,满脸疲态,须发蓬乱,身形伛偻,也没人搀扶,前面一个十几岁大小男孩,还不时回头来催促:“爷爷快点,爷爷快点!”他旁边的一对男女自顾自走着,头也不回。
老者停下来,似因好不容易能得休息,感到轻松,“虚元国的军队就要杀来了,赶到偏僻点的山林避难。”
陈猪西不解道:“他们不是打着‘济世救苍生,扶危拯黎民’的口号,说绝不扰民吗?”
老者歇了片刻,又开始慢慢往前走,“说是这么说,能不担心吗。李自成不也这么说,结果呢?”
陆凝霜在右边搀着他。
老者接着道:“说什么拯救苍生黎民,那都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找的借口。我们的日子是过得不怎么样,但只要没毛病谁会想打仗呀,你看我们现在家都不敢要了,跑出来。今年收成的确差了点,不过那是由于天灾,有朝廷的济粮,总还不至于挨饿,现在当官的也都挺好,总的来说,新皇帝登基后已经好了很多,状况有改善,谁愿意打仗啊,没人愿意打仗!”
老者的儿子回头用戒备的目光扫了扫陈陆二人,喊道:“老头子,走快点!”很没有礼貌。
老者也不耐烦道:“走你们的!”
转而又继续对二人说话,语声恢复温和,“而且你说到郊外就安全了吧,也不安全啊,那些士兵白天都正义凛然,却在半夜三五成群,到处奸淫掳掠。”
陈猪西皱眉道:“怎么没听说过?”
“他们一直都蒙着脸做这些事,最近才被揭穿,有几个道长,到处锄强扶弱,经常对付这些人,逮住后逼问来历,他们自己招认的。其中有些还是将官,连将官都是这样,更别说其他人了,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嘛就是这样。”
老者的儿子媳妇已停下,回头等老人赶到,问陈陆二人道:“两位认识我父亲?”
陆凝霜道:“不认识。”
陈猪西道:“顺道同路而已。”
妇女道:“两位是到哪里去呢?”
陆凝霜道:“我们并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
年轻夫妇看他背着剑,本就疑虑重重,现在又说不出去哪儿,更加怀疑他是歹人。
周围很多人都警觉地看向这边。
陈猪西朗声道:“我们夫妻二人游山玩水,如果你们不想和我们同路,我们走远点就是了,不必这么心怀芥蒂东猜西疑。”
老者道:“儿媳无礼,还请二位不要生气,现在世道纷乱,他们难免有所担心。”
陆凝霜道:“不存在。”
他们便继续同路而行。走入人群中,另有几个开朗的,也过来同他们说话。陈陆二人知道了他们都是一个城镇的人,这次是结伴逃难。
走着走着,陆凝霜发现,人好像越来越多了,更多的人向他们围过来。
背后有个人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剑柄,陆凝霜转过身,剑已经被他“仓啷”拔出。
“你做什么?”因为看这人也是普通百姓打扮,不像歹人,陆凝霜并没有立刻出手。
那人想跑,有几个比较强壮的小伙子把他拦住,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
那人举剑要攻击他们,陆凝霜已经赶上夺过剑,把他制服,速度快得面前几个小伙子都没看清。
在老者身旁,还站着几个手执利剑的人,这几个都是刚才突然出现,嬉笑招呼,围住陆凝霜的人,其中一个把剑架在老者脖子上,向陆凝霜喝令道:“别动!把剑放下!否则这老头就死定了!”
陆凝霜笑了,“叫我不动,又叫我把剑放下,请问不动怎么把剑放下啊?”
几个年轻小伙把夺剑者摁在地上,让陆凝霜得以腾出手来。
要挟者道:“把剑放下,再不动。不对,把剑扔过来!”他的心明显已发虚,可能被刚才陆凝霜那一出手给震慑住了。不过最害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他的话说完,就已永远不会感到害怕。他连自己最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其他几个人还好一些,他们不仅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还可以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服毒自尽。所以陆凝霜并没有弄清楚,想要夺他剑的究竟是谁,或者说什么势力。
晚风轻轻地吹拂,火焰在夜色中摇曳升腾。众人三五成群围坐在一堆堆的火焰旁。
这些人已从最开始的远离,变为希望陆凝霜跟他们同路,甚至以后住在一起保护他们,他们不惜供给最好的衣食。
但陆凝霜并没有答应。
就连现在他们拿过来的食物,他都没有接受,“现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你们粮食有限,又不好筹集。我们怎么能吃你们的东西呢?何况我们自己也有。”
“姑娘吃点吧。”
“不用了,谢谢!”
“那……”
“真的不用,别那么客气!”
“好吧……”
陆凝霜从怀里取出干枯荷叶包裹着的半边野鸡肉。
这只野鸡,是昨天猎杀的。对他们而言,食物完全不愁,想打什么野味,陆凝霜都随便可以打到。就连狮子老虎的肉,陈猪西都已经吃过了,就是想吃菜不容易,虽然随便能找到,但是陆凝霜不愿偷菜。有野菜,但没有锅,不能炒。由于没有器皿可以盛放,他们对肉的做法也只有一种,就是烤。也没有调料,烹制出来自然没有什么味道。虽然天天吃肉,各种肉,听起来像是不错,但实际上这滋味的苦,只有亲历过的人才懂。
“对不起,害得你也不能吃点别的。但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说哪儿去了。你有原则,我就没有吗?”
陆凝霜微笑,“还记得上次偷的玉米吗?”
“那还不是看你太累了,为你补补身子。”
也就是说,当原则遇到特别重要的人或事需要打破的时候,也是可以打破的。陆凝霜就是那个她可以为之打破原则的人。
陆凝霜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更加开心,抿嘴笑道:“嗯,玉米很有营养。”
他把烤鸡穿在剑上,到火焰上烤。其实已经是烤熟的,但是热一热更好吃。
火星冲到肉上,肉的表面泛起油光,油珠一滴滴落到火里,香气四溢。
陈猪西透过摇曳的焰尾,看着陆凝霜,欣赏的目光里充满爱慕之情。
火光映照在他脸上。
她自己脸上也火热热的。
她对爱情没有什么奢望,只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就这么看着他就好了。
其实大多数人遇到自己最爱的人都这么想过,大多数人都不明白,其实这就是最大的奢望。
“好了,可以吃了,”陆凝霜把剑移开火苗,递过去,“小心烫!”
陈猪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就撕下吃。
她从对面挪到陆凝霜旁边,递过一片肉给他,“来,我喂你!”
陆凝霜并不把嘴凑过去,反而也去撕下一片,递过去道:“我喂你吧。”
陈猪西脸都快笑开了花,伸长脖子,张开嘴去接,一面注视着陆凝霜弧度柔和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