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遥看着浓黑的远方,长长的叹息,道:“因为我是铁家的人。”
铁家的人,可以死,不可以败,这几百年来他们的威名就是这样子杀出来的。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就慢慢的融合进了迷雾里。
这句话很可能就是他这生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很可能今天就是他这一生的最后一天了。
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因为他说完了这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走了。虽然他知道走了,就再也找不到让他活下去的机会,他还是走了。
可是他既没有用江湖中的那种暴力方法,也没有勉强华向学,更没有苦苦哀求华向学。
虽然他不能失败,可是他可以选择等死。
夜色渐渐的深,雾又迷又朦。
华向学看着他瘦弱又充满疲倦的背影,渐渐的消失在黑雾里面。
铁大少明明知道华向学是最后的希望,却再也没有回头看一下。
----一个人对自己居然都可以如此无情,又何况是别人?
----对自己无情,会不会就是对别人太多情的原因?
华向学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结巴的道:“我不能说,我不能说的.......”
......
他的口气很坚定,可是他的脚步已经跟了上去。
他放声大喊道:“等一下,铁大少,你等一下!”
......
雾色凄美,就是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的声音。雾里面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怪物,把声音和一切活物都吸了进去。
华向学不停跌跌撞撞的奔跑、呼喊,直到他力歇倒下去。
泥巴是潮湿的,带着某种大海或者眼泪般的苦涩,他忽然看见了一双破烂的鞋。
铁大少就站在他的面前,低着头,看着他。
华向学没有站起来,他流着泪,拍着地,哽咽的道:“我不能说,我不能说的,只要我说了出来,就是对不起他。”
铁大少道:“我明白。”
华向学道:“可是我不说,又怎么对得起你?”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铁大少去等死。
他也绝对不能见死不救。
这就违背了他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忘记过的原则。
他的身体因为用力和内心的挣扎,痛苦得都已经扭曲了起来。
华向学吸了一口气,道:“幸好我总算想到了一个法子。”
铁大少道:“什么法子?”
华向学道:“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让我自己心安,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让我永远的保守住这个秘密。”
这句话说完,他的刀已经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他是医生,他对人体的结构比任何人都了解。
他的刀,又薄又利,本来是用来做手术的刀,现在却拿来买心安。
刀光一闪,在浓雾里面轻轻的一闪,仿佛是一道光短暂的划过。
一个人如果还有良知,通常是宁愿死也不肯做出违背良心的事。
华向学是有良心的。
雾,又是雾,还有流水。
浓雾旁边的河岸边,不知名的小花在瑟瑟抖抖。河水在黑暗中默默的流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河上的雾比岸上还要浓黑。
这是个凄凉的河,也是个该死的天气。
铁大少现在就一个人坐在河岸旁边,小花之间。河水声轻得也像是将将要死的老人的呼吸。
他在听着流水,也在听着自己的呼吸。
他在看着小花,也在看着自己的内心。
流水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等你的,可是他的呼吸却随时可能会停下来。
小花败了还会开,可是他不可能还永远都看得见。
这是种多么凄凉的讽刺?
这是种多么无奈的等待?
有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铁大少,居然会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坐在河岸边,安安静静的等待死忙的到来?
死,真的不可悲;可是悲哀的是,他的这种死法。
他选择这种死法,只是因为他这么多年真的太疲倦了,所有为生命去努力的力量,现在都将消散。
传说一个人在快要死的时候,总会对自己的人生有很多奇怪的回忆,有些本来已经忘记的事情,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记忆里;甚至有些是上辈子的记忆,都会出现。
铁大少现在他连想都不敢想。他害怕。
他现在只想找个聊天,随便什么人,随便聊什么都可以。
他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非常寂寞,一直非常孤单。
有的时候寂寞仿佛比死忙还要难忍受,否则的话,这个世界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为了寂寞去放纵?去死?
河面有风。
浓雾滚滚的河面上,忽然传来一点跳动要灭不灭的微弱光。
不是灯光,只是一个小炉子的火而已。
一叶孤单扁舟,远远的行使过来。上面只有一只小小的黑泥火炉,闪动着微弱的火光。火光照在一个盘膝坐在船头的一个老人,一个奇怪的老人。
他,头戴青色斗笠、身披绿色蓑衣,满头的白发毫无光泽。
风中传来一阵阵苦涩又清冽的芳香,炉子上煮的绝对不是饭,不知道是茶还是酒?
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苦的菜?
世界上居然还有怎么香的酒?
这么样的夜晚,无论是谁都会疑惑的。
一叶孤舟,一炉弱火,一个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于这个老人来说,生命中的所有悲欢离合,想来已经都已经是过眼云烟。
他是不是也在等死?
看着这个老人,铁大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触,他忽然站了起来,挥了挥手,道: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摇过来?”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仿佛又听见了,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声音,道:“你要干什么?”
铁大少道:“你一个人坐在船上发呆,我一个人坐在岸上发呆,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坐在一起好好的聊聊?聊聊这个漫长的夜晚。”
老人没有回答,船却之溜的摇了过来。
铁大少笑了。
老人没有笑。
在这个又冷又潮湿的黑雾里面,他觉得他们相见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小火炉上的小铜壶里,水已经开了,苦涩又清冽的味道更浓了。
铁大少问道:“这是菜?还是酒?”
老人道:“是菜,也是药。”
老人看着摇摆的火,衰老的脸上带着中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你还年轻,也许你还没有懂这种苦茶的滋味。”
铁大少道:“可是我早已经知道,一定要先苦才会有甘的道理。”
老人转过头,看着他,忽然笑了,脸上的每条皱纹仿佛都带着笑意,又仿佛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然后,老人就提起了铜壶,倒了一杯,道:“请,你喝一杯。”
铁大少道:“你呢?”
老人道:“我不喝。”
铁大少道:“为什么?”
老人眯着眼睛,慢慢的道:“因为世上各种各样的苦味,我都已经尝过了。”
这句话本来是句很凄凉的话,可是在老人的嘴里淡淡的说出来,却又有种不一样的味道。
铁大少道:“既然你不喝,为什么又要煮?”
老人道:“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老人眯着的眼睛里面,仿佛有火光在跳动,他又慢慢的道:“世上有很对事情都是这样子的,你还年轻,当然是不明白的。”
铁大少已接过杯子,这杯子里面溢出的味道又苦、又涩、又香。
他有点想笑,却没有笑,因为他好不容易上了船,他不想争辩。
被别人看成是年轻人,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只有一点,这个“年轻人”快要死了。
茶是滚烫的,装茶的杯子很小,他一口就喝了下去。无论是喝茶还是喝酒,他一向都喝得很快;无论做什么,他都做得很快。
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铁大少还是忍不住笑了,道:“有句话,我如果说出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老人看着他的笑脸,等着他的下文。
铁大少道:“我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了。”
老人没有大吃一惊,至少连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露出来。
铁大少道:“我说的是真话。”
老人道:“我看得出来。”
铁大少道:“你不准备赶我下船?”
老人摇了摇头。
铁大少道:“可是我随时可能会死在这里,死在你的船上。”
老人道:“我见过死人,也见过人死。”
铁大少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让一个快死的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老人道:“你不是我,你也不会死在我的船上。”
铁大少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很幸运。”
铁大少道:“幸运什么?”
老人道:“幸运你遇到了我。”
铁大少道:“遇到了你,我就不会死?”
老人道:“是的。”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淡,口气却很坚定。
老人道:“你遇到了我,就算想死也不行了。”
铁大少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我也不想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铁大少笑了笑。
老人道:“你认为我救不了你?”
铁大少道:“你只看见我的外伤,却没有看见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认为你能救活我。”
老人:“哦?”
铁大少道:“我绝对没有小看你的意思,只不过我的伤虽然都在皮肉上,毒却已经在骨头了。”
老人道:“哦?”